优汁良鱼

标题出自哈特·克莱恩《桥》。

VII. 纽约

      从大三的暑假开始，我在位于新泽西的表哥家借住过几次，一待就是一个月，接触了另一种留学生的生活。表哥在曼哈顿岛上学，表嫂在哈德逊河对岸的霍布肯。岛上的房子太贵，他们宁可在新泽西租下一户人家的底楼，比十二平米的学生宿舍宽敞得多，每个月不到一千美元。他们都在实验室当廉价劳动力，不需要早起，完成任务即可。每天，我们悠闲起床吃过早午餐，一起踏上通勤路：从家里开车去火车站附近，搭PATH（跨州火车）到世贸中心再换乘地铁，两人到学校都是一个半小时左右，非常公平。

      开车进曼哈顿是行不通的。一个周末，一家人开车去皇后区的中国城吃饭，堵了三个小时。我本来在发低烧，睡得昏昏沉沉，一觉醒来烧已经退了，一身热汗，我们却还在路上。

      总之，便这样重复着：老旧的银灰色铁皮火车哐啷哐啷，将通勤族送过夏日金光璀璨的哈德逊河，进入世贸中心那雪洞一般的车站大厅。我和表哥换乘不同的线，我在中城区下车，从这里开始探索这座魔幻的城市。我的野心：大都会博物馆，现代艺术博物馆，古根海姆博物馆，惠特尼美术馆，林肯中心，百老汇……就像是白鳍豚，露出水面集中深吸一口气，之后再回水里憋上一年半载——回到我自己那座文化活动少得可怜的城市。

      纽约还有一个好处。那时我还在积极内卷，暑假也不忘打磨修改一篇论文，而纽约市立图书馆的藏书量很可观。于是，我花了一周在里面阅读“物理论”（Thing Theory）相关的材料——听上去多酷啊，和“用后现代视角解读XXXX”那种生搬硬套、没有品位的东西全然不同。又和纽大的教授套磁，聊了半个小时后让我把论文发给她看。可惜后来我的怯场病犯了，觉得那篇论文不够好，拿到这理论最有名的几个支持者面前太班门弄斧。再者，我们本来相谈甚欢，除了一点：她喜欢吉卜林，“受不了叶芝那个老疯子”——

      也不知道哪一个才是我放弃直博妄想的根本原因。

      夜幕降临，我从修行的图书馆走出，融入霓虹灯拼凑出的幻景之中。夜色明净如洗，时代广场超高清的LED广告就这么没遮没拦地，像橡皮子弹一般砰砰地射进眼帘。五感信息开始过载，脉搏不自觉地加快了，我相信周围的人也一样。在那里，要么被人群和热浪吓得转身就跑，要么就卷入一场被神秘咒语控制的群魔乱舞。继续向前，走进宽街（所谓“百老汇”），左转《歌剧魅影》（不，谢谢，已经腻死了），右转《狮子王》（可没这么童趣！），再往前，话剧，音乐剧，甚至探戈舞剧——从脑子里召唤出你想要的一切，纽约将一应呈上。没有一个地方能这样代表声色犬马，人间百态。中央公园附近摩天大楼顶层的精英套房，街头喋喋不休的流浪汉，开着敞篷车放rap的年轻人，铁轨里狂奔的老鼠。而我走进一间废旧工厂改建的剧院看现代沉浸剧《不眠之夜》，跟着演员从一楼到五楼来回跑，第一场错过了主线，第二场错过了彩蛋。也看经典的《萨勒姆的女巫》《白日入夜行》；也看专业的新戏和外外百老汇的学生实验戏剧，好坏掺半。好像纽约什么都是好坏掺半的。曾经听一位戏剧教授说美国没多少优秀的实验戏剧，跟欧洲没法比，现在看来确实如此。

      一次从布鲁克林看戏返程，临近午夜还在PATH上，因为信号太弱接不上电话，姑姑急坏了，一直逼着哥嫂报警。其实我们所在的那座城市很安全，彼时从车站走回家也不可怕；与它相隔一站的纽瓦克治安却是出名的乱，白天抢劫的事屡见不鲜。“911事件的几架飞机就是从纽瓦克机场起飞的。”表哥故意说，要求我飞机落地后一定等他来接，不能自己走出机场。也不知是亚裔安全意识都这么强，还是我们一家人太惜命。

      没有错过世界各地的美食。这里有一兰拉面，川菜的正宗程度胜过国内的许多城市。学生党很喜欢去韩国城的餐厅，免费小菜能吃到撑；还有著名的“西安名吃”，卖肉夹馍、凉皮之类的，口味偏淡（倒也比熊猫快餐好多了），胜在方便便宜，每天都有各种肤色的人来排队；它不远处有家贡茶，有一回我端着一杯香芋奶茶赶去林肯中心，跑得太快，珍珠撒了一手。哥大门口还有一辆合格的煎饼餐车。表哥到了纽约之后才养成的“五香嘴”，什么口味都能接受，收集了很多米其林餐厅的午市优惠券，到餐厅周时吃个够。出于猎奇的心理，我们甚至去探访过一家埃塞俄比亚餐厅，发现它的烤羊肉像盐煎肉，炖牛肉像意大利肉酱。

      在纽约，很难不养成世界主义的心态。总会有人强调这是沙拉碗，不是大熔炉，可到了疫情期间，种族仇恨沉渣泛起时，我还是会去看一眼案件发生的地点，遇到在纽约的，多少会有些怅然。我至今说不上有多喜欢这座城市 ，它的建筑大部分难称为美，它的外在让人眩晕，但它又是一座经得起细品的城市。表哥博士毕业后去阿拉巴马工作了三年，最近拼了老命也要回到新泽西。可能我们都有严重的大城市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