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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GAD]启示录1917(五)

Summary:1917年秋,阿不思在西线战场上遇见盖勒特。本章1.4w字,继续恋爱+搞事。

2023.11.11修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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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从九月底到十月初,澳大利亚人夺下波利岗森林,协约国军队再次将战线向东推进;之后,连绵秋雨阻碍了行军,黑格元帅下令暂停攻击。这期间,巫师的秘密情报网从后方接连报告了一则好消息和一则坏消息。

      好消息是,交战双方重启了和平谈判,德方通过西班牙外长传话,向伦敦表示愿意做出一定妥协;奥匈帝国卡尔皇帝的停战意愿更是强烈,几个月前就派人在斯堪的纳维亚半岛与英方代表见面。到了这个时候,疲惫不堪的志愿者们难免期待——哪怕是千分之一的可能性——能有一种力量介入,终结这场无涯的苦难和艰辛。眼见这个力量成形,他们的脸上洋溢着笑容,只有盖勒特不为所动,几次劝他们冷静下来,做好最坏的打算。十天后,盖勒特亲自从维也纳带来坏消息:英国最终选择与法国站在同一阵线,坚持向德国索要阿尔萨斯–洛林地区,遭到了拒绝;而奥地利经过拉锯谈判,也自觉难以舍弃德国盟友,于是和平谈判走入了死局。盖勒特丝毫不顾志愿者们的沮丧,叙述几方情况时还有炫示的意思,像是在说“你看吧,我就知道……”,在嘲笑同伴们竟然对麻瓜的当权者抱有幻想。也恰恰由于他没有将这些话挑明,他们不好意思说自己受到冒犯,反而对他的智慧生出一种别扭的敬意。

      除了这类罕见的得意忘形,盖勒特完全融入了群体。他穿着白大褂问候伤员,没有怠慢过夜间任务,也不急于发表惊世骇俗的演讲,但他所到之处,变化正在悄然发生。比起一贯的绝望,微弱希望的破灭往往能造成更大的打击,尤其这样的事在几年间屡次发生,志愿者们都被逼到了临界点。得知和平谈判破裂后的几天,他们没精打采,医院里氛围紧张,一件小事就能让人崩溃。威兰德熬制魔药时配错了一种材料的量,炸裂的坩埚毁坏了两沓资料,詹森为此大光其火,两人吵了一架。之后,威兰德便与盖勒特走得很近,在“辩论会”支持他与詹森针锋相对。莉塔的室友塞尔莎因思乡哭了一场,盖勒特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不仅哄得她破涕为笑,还送了她一本来自家乡的 “小书”,作打发时间用,此后她也频繁对《保密法》条例发表意见,对他们当下需要隐藏身份去战场的“无用功”表示不满。这样的人多起来,格雷夫斯便无暇应对了,找阿不思报告时越来越忧心忡忡。忒修斯觉察出不对劲,抱怨“格林德沃先生喜欢将人拉入理论探讨”,但这样的罪名太苍白,忒修斯不愿滋养无端的怀疑。

      阿不思猜测,是自己让忒修斯等人打消了对这金发日耳曼人的顾虑。他逐渐习惯这里人对自己的新认识:格林德沃最亲密的朋友。那次“辩论会”盖勒特行为乖张,他事后却未表现出不适,对其他人而言,这就是低调的英国人对这段情谊最有力的默认。对于盖勒特离开医院后行踪诡秘,忒修斯曾说:“既然是邓布利多教授的密友,这样的行事风格也就说得通了。”他不想做无谓的解释,也感谢从前的学生愿意维持体面,没有当面询问他们的过往。只有一次,在温室里,格雷夫斯忍不住问:

      “我真的没想到,你跟格林德沃……”他边说边摇头,“你是最不可能被外表欺骗的人。”

      “那是因为你不了解我,曾经的我。那时我才是最容易被外表欺骗的人,因为我傲慢,天真,将他当成我的救星……”

      “那么,是什么改变了你?”

      “我妹妹——她不在了。”阿不思简短地说。

      他无法解释的是,自己最近并不常想起阿利安娜。“忙碌”的借口太过苍白。这就像修士错过了经文早课,由此也连带忽视了神恩。阿利安娜的白裙在脑海中闪现过几次,还没有成为完整的形状,就被盖勒特的阴影覆盖。他怎么也无法拨开那个雨夜里相拥的影子,他的意识既无法为之欢欣,又无力抗拒,随即陷入瘫痪。他的丑恶肉眼可见,尤其是对格雷夫斯这般敏锐的人,那些隐秘的心思简直无处遁形。他惨淡地笑了笑:

      “再者,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变了。我是说,我担心他表里不一、冷漠、残酷,我不喜欢他的某些社会构想,但我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好。他的话我很多是赞同的,我也认为当下的《保密法》太过严苛。而且你清楚自己来这里的目的,我不一样。要不是他的行为让我不安,我现在还在霍格沃茨,教授学生们用不上的防御术。”

      “不用太在意这个,”格雷夫斯埋头为草药除着虫,不假思索地说,“实际上,很多人都不清楚为什么来这里。格林德沃盯上的都是内心有困惑的人……从没想过在我身上浪费时间。至于你嘛,你赞同他的很多观点,那么,真正关键的就是你们有分歧的那部分。”

      分歧。他们还未就这个问题深谈过。盖勒特对他耐心极了,在休息室,在底楼大厅,盖勒特会无比自然地走到身旁,却不再贸然做出什么,仿佛只是碰巧站在那里,享受友人间沉默的亲密。有一次他对自己的听众说:“这个问题我建议由阿不思来回答,他是这方面的专家。”阿不思惊醒了——他本来静静听着,目光扫过盖勒特胸前起伏晃荡的血盟银链。为什么它看上去如此堂堂正正?关于魔法的谜题不难,对于那几个最重要的问题,他却一时难以理清。

      他再次选择了逃避,每天尽量待在前线,为士兵们治疗坏疽、惊恐、失眠和驱赶老鼠。见士兵们仍然需要他,黑格元帅主动为那件奥地利军大衣编了个故事,杰森等人半信半疑地接受了,不再故意让他难堪。黑格还想提出要求——在他眼里,阿不思现在是叛国嫌疑人,得持续不断证明自己对英国的忠诚。阿不思不胜其烦,然而亲眼看见成百上千的士兵被炸飞,他又不能撂挑子不干。他想起盖勒特对麻瓜权贵的控诉,恼恨地发现它竟没有一丝夸张。

      哪怕感觉到这挣扎,盖勒特也对此未置一词。他似乎专注于当下医院的事务。不知何时起,他开始出席医院管理小组的会议,每次都能抛出几条建设性意见。他在地图上划定了几个站点,说服其他人这会是下一波争斗最激烈之处,伤亡也最为惨重,是他们接下来工作的重点。此外,他还提出战争不知什么时候才会结束,得做点什么来振奋士气。

      “志愿者们累了。我们需要安排一项简单而有趣的任务,让他们获得成就感,或者干脆来一次放松的派对。”

      “听上去像劳军。”忒修斯跃跃欲试。

      “没错。我们当然也是一支军队——带来和平的军队。我想你们应该不会反对我去邀请柯洛夫人?”

      柯洛夫人是法国最会唱歌的女巫,曾在麻瓜的教导下学习音乐,崇拜者遍布世界各地。如果能悄悄将她请来,固然能制造惊喜,只不过考虑到他们医院的保密性质,盖勒特得再三保证她和罗齐尔家族交情深厚,凭阿蒂尔去请,她绝对不会走漏风声,这才说动了忒修斯。

      “那就这么定了。我们需要一架钢琴,几桶酒,很多肉肠、干酪和橄榄……”

      盖勒特念念有词地筹划着,忒修斯插不上话,用眼神求助阿不思。盖勒特一旦思绪开始奔逸,只有阿不思能跟上他的想法。他对此相当认真,眉梢的喜悦超脱了纯粹的目的性。越是观察,阿不思越觉得他像是在为自己找乐子。前线附近的生活太枯燥了,既然非得待在这儿,比起死气沉沉地挨日子,不如做点什么趣事,就像他们曾经那样打发时间:棋牌游戏,夏至庆典,镇上集市……

      盖勒特起身去给法国友人写信。走到门口,阿不思叫住了他:

      “把你最好的酒弄来,别私藏……就是上次那种,罗齐尔喜欢的。”

      说完,阿不思意识到自己语气太过随便。盖勒特笑开了,不等他向忒修斯解释,先敬了个懒洋洋的军礼:

      “遵命。”

      一周后的一个休战日,医院下起了猫头鹰雨。每只猫头鹰拴着一个沉重的包裹,里面装着从几个国家分别搜集来的食物。猫头鹰们拒绝接受忒修斯付的小费,因为寄送方已经付过了钱。清点包裹时,他们发现少了两个,想来有两只可怜的信使被流弹击中。张罗了半个下午,临近傍晚,花园里搭起黑匣子样的舞台和防风顶棚,上面钢琴、扩音麦克风一应俱全,台下上百张椅子呈扇形排开,座椅之间的小圆桌上摆放着红酒和小菜。不仅志愿者,能自由走动的病患也找到了自己的席位。柯洛夫人出场时,现场听众跺着脚、吹着喇叭欢迎她。她和他们聊天,谈笑,问他们的名字和经历,夸赞他们守护巫师家园的勇气。暖场结束,她请出伴奏者,一首首演唱起自己家喻户晓的作品,也唱近年麻瓜艺术届最流行的曲目。

      阿不思环顾四周,这场音乐会的幕后组织者踪影全无,没有来接受谢辞。他离开座位,走上医院三楼,故意突然推开休息室的门,不出所料捉到盖勒特在对马雷洛低声耳语。这段秘密谈话戛然而止,马雷洛比被抓包的窃贼还要慌张,失手打碎了一个水晶球。发现来人是阿不思,他转忧为喜,为了“不打扰两位挚友的谈话”, 兴高采烈地跑下楼去听音乐会了。阿不思低头摆弄起病例卷宗。

      “怎么不下去放松一下?”盖勒特问。

      “我在这里也能听得见。”阿不思想了想, “这次得谢谢罗齐尔。他还在乡下躲避战火?没有别的行动?”

      “行动?他最近打算投资药品,挣点钱。”

      “为了那桩事业?”

      “算是吧。他还没想好是否加入,所以得做两手准备,扩充自家的金库也没什么坏处。他那性子,再犹豫十年我也不意外。”他若有所指地对阿不思眨眼,又问,“说起来,明天你会参加夜间行动吧?”

      “我会去,”阿不思警觉道,“不过我记得你明晚应该在医院值班?“

      “我也去。我说服斯卡曼德,让他把我和格雷夫斯换了班。我想和你一起去。”

      “你这样很可笑。”

      “你难道不可笑吗?让一个小丑来监视我,他能给你带来什么?正义感,道德,还是掌控局面的快感?阿不思,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可以直接问我要。”

      “问你要?”阿不思觉得讽刺,“明天晚上,马雷洛和威兰德也会去吧?当然是这样……你打算撇开其他人,私下和他们说什么,做什么?如果你另有目的,就别假装这一切都是为了我……”

      盖勒特用一个吻堵住了阿不思尚未出口的指责。阿不思本能地推拒,有人这时候走进休息室怎么办?然而他被揉进一个硬邦邦的怀抱,抱在胸口的手臂紧压着盖勒特的肋骨,像两个不匹配的齿轮,咯吱咯吱地胡乱咬在一起。他不觉得疼——那不是疼痛,而是纯粹的感觉。理智停止判断那感觉是好是坏,它拒绝拥有名称或属类。在这个拥抱的挤压、碾磨之下,刚刚还在刺痛胸腔的愧疚和痛苦沉入意识的渊底。他知道它们仍会继续存在,只是此刻,它们都成了来自远方的回声,失去和现实的联系。这个吻结束时,怒火已然消散,刚才情绪满盈之处剩下一块空洞。屋里的一切凝滞着,似乎连座钟的指针也停止了走动。

      “最近……不,”盖勒特先开口,“十八年来,我总梦见你。你会梦见我吗?”

      或许以后他们会被审判,但盖勒特的眼睛在说如果这时说谎,他们的罪孽只会加重。阿不思从喉咙里轻轻“嗯”了一声。

      “梦里我这样吻你吗?”

      阿不思转头对着窗外,又“嗯”了一声。

      他们都不说话了。阿不思用眼角余光瞥见盖勒特的嘴角噙着笑意。窗外的空气弥漫着一股甜香,柯洛夫人刚唱完一串漂亮的装饰音,掌声雷动,她向众人鞠躬,表现进入中场休息时间。观众离开座位四处走动。莉塔和忒修斯坐在一起,热切地聊着什么,莉塔难得开怀大笑。几位女巫和麻瓜士兵们围成一圈,玩起了跳房子的游戏——在阿不思心里,只有五岁小孩才做这样的事。听说有几个志愿者和病人互生好感,病人快痊愈了,希望能保留这段美好的记忆,忒修斯相当为难。

      “他们挺好的,”阿不思说,“想要结婚——麻瓜和巫师。在英国,可能不久后通婚就合法了,《保密法》的限制会逐渐放松,这是趋势。情况并没有那么糟。”

      “可能吧。”

      这反应实在出乎意料。

      “怎么?你以为我是来跟你吵架的?耗费这么多时间精力在这家医院里,照料浑身流脓的麻瓜,甚至找个歌手来‘鼓舞士气’……你以为这些都是为什么?阿不思,你说过我的方式太急躁了,所以我在尝试用你的方式思考和做事。你让我跟你走,我就跟来了。不急着追求眼前短暂的得失,最后总会见效的。你说得不错,就让他们相爱,会怎么样呢?会让更多的巫师认识到《保密法》的危害。这些也是我要争取的人。”

      “但你会让他们相爱下去吗?在你的计划里,在你许诺的巫师领导的世界里,有他们的位置吗?”

      盖勒特低头,从下到上地审视着阿不思,像在埋怨他多此一举。

      “他们会有属于自己的位置。”

      “我问的不是这个。”

      “那你希望我怎么回答呢?我是不是应该这么说:世界上有多少人爱过比自己弱小的人?有多少人宁可被依赖,被束缚,舍弃半生的幸福照料一个无法自主生存的伴侣,就因为照他们的话说,他们爱着?不管那是不是平等的爱,当巫师认识到自己的潜能,变成真正的强者——出于强者的惯性,他们会爱怜、庇护一些弱者。阿不思,从你身上我还不能看出这点吗?我的意思是,如果这所谓的爱能让巫师们觉醒,那就让他们去爱吧。但不得不说,我自己能理解的爱只有一种……”

      阿不思被淹没在难以名状的情绪中。盖勒特的话不全对,但这不是一个争论的好时机,他知道不能操之过急。维也纳那一夜过后,要从根源上阻止那个阴谋小组行动已不可能,而对于眼前的这个人,阿不思必须再试一试。说到底,他还有什么可失去的?他闭上眼,等待盖勒特再次靠近,十指相扣的瞬间,盖勒特倏尔后退,在他的唇间哼起一支破碎的曲子,他听出那是楼下柯洛夫人正在演唱的歌。两人的唇齿在这旋律间反复摩擦,阿不思心痒难耐,忍不住问:“你也是她的歌迷?我不认得你了。”盖勒特大笑。“阿尔,诚实一点,你不喜欢这种歌吗?我知道你的,我一直都知道。”

 


 

      这是一次普通的夜间行动。他们在靠近战场的林子里搭建了一个临时中转营地,从那里出发去寻找伤兵。

      出于种种考虑,阿不思一直跟在盖勒特身后,和威兰德、马雷洛两人亦相隔不远,四人形成了一个怪异的行动小组。靠近战场前,马雷洛一直在兴奋地向盖勒特讨教一个太平洋岛屿上巫师与麻瓜混居村落的问题。据他听来的消息,那里实行一种隔离制度,巫师和麻瓜虽然知晓彼此的存在,却住在不同的街道,上着不同的学校,说不同的语言,甚至必须使用不同的卫生设施,占人口比例10%的巫师拥有更高的地位,但他们却能以仁慈的手段统治着区域内的麻瓜,为他们解决争端,维持和平。盖勒特回答马雷洛确有其事,是他亲眼所见;很长时间以来,欧洲的巫师社会掩盖了此事,因为魔法联合会认为这会让《保密法》的合理性遭到质疑,让一些心智不成熟的年轻人误入歧途。大约是顾及阿不思在场,他只陈述事实而未谈及个人观点,马雷洛还想再问几句,他始终三缄其口。

      进入无人区后,他们一起噤声,向几个方向分散。威兰德找到的第一个伤员耳朵被炸了个大窟窿,他和马雷洛就地为伤员做了复杂的包扎,缓慢地抬着他远离战场中心。阿不思在一个弹坑底下找到了第二个伤员。他的双目禁闭,无法开口说话,阿不思抓起他一只血流不止的手,处理好了伤口。盖勒特扶起伤员,准备带他随从显形。阿不思担心如此导致伤口恶化,摁住了他们。

      正在无声僵持之时,几颗照明弹在空中爆炸。光焰如拖着细长尾巴的蝌蚪从穹顶坠落,画出一道道交错的白色弧线。阿不思低头躲避,以免眼睛受到强闪光刺激。机枪的突突声紧接着响起,听上去火力点是从背后联军而来,而且不是一个,而是一排……他们发现了巡逻的敌人。火力越来越强。两人带着伤员躲进弹坑里观察情况。照明弹没完没了地咻咻燃烧着,手榴弹在附近爆炸,沉闷的声响传向远方,脚下的大地像一只巨兽耸动着不安分的背脊。阿不思强忍住被硝烟熏出的眼泪,借着浓烟的掩护点亮了魔杖的荧光。不远处,莉塔从一个弹坑里探出头。她身后有人中弹,倒地前发出一声惨叫。

      他死了吗?阿不思对自己的判断不那么自信了。也许真该听盖勒特的,早点将伤员送回去,以免多出是非。

      “她以为自己在干什么?”盖勒特恼火地说。

      阿不思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莉塔爬出了弹坑,学着麻瓜侦察兵的姿势匍匐向前,爬向那个倒下的人。一颗炮弹落在她前方,只差几寸就击中她向前伸出的手,和着污水的泥土被炸得满天飞。炮弹转移了目标,她来不及甩掉身上的土,继续加快速度爬行。他们意识到她想去拉那个伤兵。

      “我去帮她,”盖勒特说,“你先把这个人带回去。”

      这回阿不思没再犹豫。回到营地,他用了一大把白鲜香精治疗伤员的分体。柔和的火光下,士兵手指上的黑血和肩膀上的一大块缺损更显得触目惊心。又过了一会儿,盖勒特从空气中显现,左手拎着满手鲜血的莉塔,右手扶着一个伤员,泥浆将整张脸染成青色,像是戴着一张混凝土面具。阿不思接下莉塔。盖勒特安置好伤员,大步向他们走来,阿不思下意识挡在莉塔身前。

      “让开,”盖勒特沉着脸,“我跟她说几句话。”

      “只是说话。”阿不思强调。

      盖勒特直接越过阿不思,他脸上的淤泥在这剧烈的动作下抖动,青灰色的面具裂开了缝。

      “莉塔·莱斯特兰奇,你以为自己很善良,但你是我见过最蠢的人。你凭什么认为自己应该冒生命危险,去救一个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人?不用铁甲咒,连自保都做不到,还要去救帮一个麻瓜?不自量力的蠢货,你怎么敢浪费巫师宝贵的血液?最古老的巫师家族的血液!醒醒你的脑子,在想明白之前待在这儿,哪也别去。”

      望着盖勒特离去的背影,阿不思对自己的学生产生了愧疚,仿佛刚刚口出恶言的是他自己。万幸莉塔身上沾的是伤员的血,她并没有受伤。他为她清理了血液和污渍,却无法让她停止落泪。

      “我很抱歉,”阿不思说,“他不该那么说你。”

      “我不是因为这个难过的。何况他说得对,是不是?我确实不自量力……我不知道怎么回事。”莉塔抹了抹眼泪,望向营地前方的篝火,“教授,我听见那个人的呻吟。他快死了。他说‘救救我’,还叫了‘妈妈’。我忍不住。铁甲咒太显眼,万一让开火的人注意到他……”

      “莉塔,你做的是一件勇敢的事,我能理解。只不过你得更爱护自己……盖勒特应该也是这么想的,他只是气坏了。”

      “教授,对不起,但我想你不能理解……”莉塔侧过脸,挑衅地看着阿不思,“如果我不想爱护自己呢?我恨自己身上古老的血液。如果我来到这里,不是出于对这些士兵的关心,而是出于对自己的厌恶呢?如果只有在一项将人压垮的极端恐怖和威胁中,我才能忘记自己的卑劣,或者说,我压根就不那么想好好活下去呢?有时,我会想如果死了……屈辱地死在前线,像个不会躲子弹的麻瓜,或许更适合我。”

      “莉塔,我……我不知该怎么说。不管是什么造成了这样的自我认知,我理解你。我真的理解。”

      莉塔怔忪了片刻,扭头看着在担架旁忙乱的志愿者们。再开口时,她的口气轻松多了:

      “不过,格林德沃先生有一点说得很对,我的确太自以为是。没人能用牺牲换取道德上的安宁,这让牺牲变得浅薄。我不会再这么做了,我发誓。”

      他们看见忒修斯急匆匆地跑过来。莉塔向他挥手。

      “我没事,忒修斯,真的,”她阻止他检查自己手上的伤口,又对阿不思补充道,“对了,教授,刚刚真是非常惊险。我从没见过那样强大又精微的魔法,同时将我们救出去,又掩藏了踪迹……不愧是格林德沃先生。”

      不论盖勒特是有意还是情绪失控,他对莉塔的训斥转眼就变得人尽皆知,成了两日后 “辩论会”的主要话题。那天下午,他罕见地没有参与讨论。威兰德和詹森激辩他们是否应该更主动地使用咒语保护自己,他就翘着腿坐在一旁,不停地揉太阳穴,看上去对这番探讨深感厌倦。

      “荒谬至极,”威兰德拍着桌子喊道,身后有几个人拉住他,想暂停这场逐渐失控的交谈,“什么叫‘尽量只在危及生命时使用魔法’ ?我们每天都处在危及生命的战场!我们不是格林德沃先生那样的天才,不能瞬间判断出炸弹什么时候会偏离目标,怎样控制咒语的显现范围。”

      “威兰德先生,”詹森同样涨红了脸,“我不得不提醒你,这是为你自己好。你还要回国,如果暴露了巫师群体,你会首先接受《保密法》的制裁。当你被判终身监禁,你的英勇和奉献都会变得一文不值。谁还会记得威兰德是为保护自己的家园来到这里,为了澳大利亚不成为下一个比利时?”

      “《保密法》是司法之耻。”

      “司法之耻?”詹森逼近威兰德,“好吧,就算它是耻辱的。没人在意你或我的观点,小子。那是法律。所有人来到这里,都或多或少违了法。聪明的盗贼不会在光天化日下行动。一不小心,你就会毁了我们建立的一切。”

      “要是前天莱斯特兰奇被炸弹炸死,那才是毁了建立的一切,”威兰德毫不相让,“我来到这里,不是为了在这场愚蠢的战争中牺牲生命。这个局面不是我造成的,我不能对此负责。”

      “那么走吧!你是一个成年人,来这里之前,你必须知道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如果无法承担责任,也没人拦着你离开。”

      “我会走的。”

      “够了!”阿不思用魔杖隔开两个抵牾的人,“你们都在说气话。今天的辩论到此为止吧。威兰德先生,是去是留,我们都会尊重你,但请至少先冷静下来做决定。詹森先生,你的言辞会伤害一个将两年光阴献给这所医院的人。请慎重。我也不希望前线的忒修斯知道这件事,他已经有太多事要操心了。”

      詹森气哼哼地离开了休息室,围观的志愿者也如惊飞的鸽子般散去。这时,盖勒特终于悠悠起身,将一只手搭在威兰德肩上,表达自己无声的支持。威兰德气不过,将这两年来积攒的苦水都倒了一通。他说自己原本打算参军,到欧洲后被朋友劝说来了医院。朋友告诉他,没必要为麻瓜的战争送死,如果非要做点什么,救人总比杀人要好。然而现在都成什么样了?总归是送死,还不如待在军队里,至少能合法使用武器自卫。他已经承担了太多不属于自己的责任,对此感到厌倦疲惫。为什么麻瓜们的欲望无穷无尽?为什么丝毫不愿意妥协?

      这段时间以来,阿不思沉湎于自身的问题,忽视了周遭年轻人的感受,而盖勒特却对此倾诉非常习惯,神色亲切而专注,很少插话打断。威兰德说得口干舌燥,试探性地得出结论:他应该现在就离开这里。他说要去收拾行李,询问盖勒特意见如何。盖勒特和阿不思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就像知道后者不会出手干预一般,以确凿无疑的口气回复道:

      “如果你去意已决,那就随你的心愿吧。保护好自己。”

      第二天,威兰德留下一封辞呈便消失了。有人说他回到了澳大利亚,有人说他去了亚洲。阿不思认为盖勒特能找到他,但他们再未提及此人。他的离开只是一个开始。

 


 

      这回去基地医院与往常不同。坐在指挥车右后座的黑格元帅情绪不佳,阿不思简单问候了几句,得知勤务兵杰森主动申请和同学一起调往前线,这会儿已经加入营地训练。此后,他们便找不到合适的话题了。道路两侧的白桦树林经历过几轮轰炸,只剩许多歪斜的光树干,尖尖的顶端指向天空,被弹坑组成的水洼沼泽倒映着,如同地上地下都长满钉子。经过雨水格外丰沛的路段,车轮陷进淤泥,阿不思用魔杖敲击车身,给它增加一点动力。黑格假装没看见,嘀咕着要加快抢修道路,前方的战士还等着补给呢。

      基地医院比巫师运营的医院大得多,是一个钥匙形的建筑群,能容纳2500个伤患。大部分病房都是由工厂厂房改建,每间由几十人共享,中间没有隔帘,病人的喊叫和呻吟、医生无奈的劝说和死亡本身都像是放大了几倍。在巫师的地盘上,志愿者们忙碌而井然有序,但这里仅仅因其规模,便产生了一种失控感。这么多的伤员来来去去,愈发麻木的医生只花几分钟就决定将他们分去“重伤”“轻伤”的楼层,又用愈发粗暴的方式截去他们的下肢、上肢,打开腹腔和颅腔。上一次造访,阿不思穿着白大褂穿行其间,叫停了两场会造成终身瘫痪的手术实验,那两个士兵恢复得很好,现在又重新回到了前线。

      黑格示意阿不思不要停下。行至一间带锁的独立厂房,他交代门外的看守先去休息,然后推开厚重的铁门。门后二十张移动担架排成两列,床头没有药瓶和针管,病房里没有别人,四面紧闭的窗户都贴上了透光稀少的纸,昏暗的晨光下,阿不思感觉步入了一台休眠的机器,而一张张病床不过是排列整齐的按键,没有活物的气息。这是一间停尸房。

      “这里别人进不来。”黑格说,“知道这件事的士兵都被我留在身边,他们会严格保密。”

      阿不思走近一张担架,掀开盖在死者脸上的床单。死者直挺挺地躺着,不再转动的眼球定格在惊骇的一瞬间,周身没有受过伤的痕迹,他的气息、他的灵魂却被一双无形的手拧了出来。

      “什么时候的事?”

      “今天凌晨。这支小队被派去占领一个理论上无人看守的机枪堡,那儿的德军撤退了——你知道,虽然暂时没有大的行动,但我们必须做点什么来让士兵保持兴奋,否则他们就会懈怠。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那儿还有几个德国人。用上了毒气。德国人跑了。战斗结束后,我们去清理现场,好不容易找回来这些人,其中还有一个是敌军,也是同样的情况。这明显不是死于毒气的反应,医生觉得很奇怪,我猜这又是‘魔法’吧。”

      “的确。这是索命咒,留守的士兵中有巫师。”

      “这还有个完吗?”黑格暴怒道, “雷火,不明原因的爆炸,现在又是什么‘索命咒’……活生生的人,就这么躺在地上死了……到底有多少人在掺和这些邪恶的巫术?该死的巫师,这些东西早该被烧光,为什么几个世纪前放任他们存在……”

      “先生,我想你可能忘了,我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沉默。黑格尴尬地搓着手,八字胡往上微微一翘。“我的意思是……”

      “好了,我明白你的意思。如果‘巫术’只用来治病救人该多好,是不是?”

      “我们应该都同意,如果所有巫师都像邓布利多先生这样与人为善,没有人会拒绝……魔法的魅力。”

      “很遗憾,巫师只是拥有魔法的普通人,是人就会有斗争。黑魔法的目的就是伤人,和枪支弹药差不多。我想,也许这个巫师身处包围圈内,想要求生又不敢投降,怕没走出硝烟就被乱枪打死,于是就像你们的士兵一样,用自己能想到的最凶狠的咒语发动攻击。那时他再也顾不上战友的惊恐,顾不上《保密法》和其他更严格的法律,他只是突然想起自己是个巫师,为了保护家园而参军,三年来被迫隐藏自己的身份,但除了枪和手榴弹,他还能做点别的,只要能杀死敌人,最不济重伤对方,他就有生的希望。他挥舞魔杖如同挥舞一把重剑,他几乎看不见人,毒气笼罩着这个清晨的噩梦,浓烟让他分不清敌我,魔咒不小心落到了战友身上。一瞬间,他想到那个战友前天和他分享了半根香肠。他没有时间悲痛,他发现自己竟然能使出不可饶恕咒,想到这一切并不是自己造成的,自己甚至弄不明白这是谁的决定,是谁甘愿毁灭一种古老精妙的文明,把所有人变成四脚爬行的野兽。当他想明白这点,地狱的大门就向他敞开,他的灵魂已经碎裂,他在枪林弹雨中继续向前冲杀,杀出一条生路,他一直像挥舞重剑那样挥舞魔杖,他感到手臂酸胀脱力,他的脚边已经堆满了尸体,而他想,魔法真好,至少他们死得没有痛苦……”

      他掐住话头,对惊愕的黑格发出一声短促的笑,继续轻声道:

      “那只是一种可能,我苍白的想象。另一种是……参军之前,他原本就是个十恶不赦的杀人犯。这样大规模使用杀戮咒,足以被判三百年监禁了。”

      “邓布利多先生,请原谅我的失言。”黑格转了转手指上的戒指,沉默半晌。“也许我身上还有很多无知和偏见。看得出来,你和你的族群对我们有怨气。我并不是想请你来控诉这个巫师或为他辩解。我只是想冒昧请教先生,我们究竟要做什么,才能防备这种情况?”

      “抱歉,我只能说这种事情防不胜防。我们不知道德方到底有多少巫师,分别被编在哪个连队里。”

      “你确定不是上次放出雷火的人所为?”

      “事发之时,他就在我眼皮底下。”

      “你们又见面了?”

      “我时刻监视着他的行动,这样他就不敢再发动新的大规模攻击,从而暴露我们的魔法社群。这原本是魔法部长交代给我的唯一任务。我是为巫师行动的。”

      “你还在生我的气,是不是,邓布利多先生?”

      阿不思被问住了。他确实在生气。这种难得的失控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的厌倦来得太早,太似曾相识,连威兰德都挨过整整两年才心灰意冷。比起自生的愤世嫉俗,它更像是这些日子以来蔓延开的一种传染病,先是马雷洛,然后是威兰德,他比别人更清楚病原是什么。

      黑格见好就收,背着手在前面带路,两人一起走出阴森的厂房,向门外看守再三交代战士们的安葬事宜——“从简,别让更多人有机会近距离看清他们的遗容”。

      三日后,在黑格的部署下,两个月来最激烈的一场战斗爆发了。德军对此准备充分,并且试图通过反攻一举夺回此前失去的阵地堡垒,将敌人赶离帕莘代尔山脊附近。傍晚,炮火轰击英军用作急救站的废弃谷仓时,阿不思还在为一个伤口发炎、高烧昏迷的军官诊疗。这件事并不容易,尤其是他必须要扮演一个普通医生,以便掩人耳目。炮火在炸响,村子里驻守的英国士兵英勇还击。几架飞机发生激战,一架坠落在地,被击中的油桶点燃了大片荒草,这场斗牛的胜者随即扬长而去。阿不思为谷仓加了一些防护咒,然而这一日的弹药似乎十分充足,直到天色彻底暗下来,德军还在扩大攻势。担架进进出出,将伤员运上空间有限的军用货车,几个伤员敏锐地察觉到指挥官撤军的意图,开始大叫大嚷引人注意,以免被落在原地,场面十分混乱。阿不思企图拦下两个重伤的人。他认为他们不该被转运,而应及时医治,以免留下后遗症。麻瓜们觉得他疯了。

      “邓布利多先生,”负责转运的军官说,“你知道德国人快要打过来了吧?”

      阿不思自觉无法证明自己能保障他们的安全,但这时有个伤兵主动提出要留下来。

      “我想要这条腿,”伤兵说,“赌一把。邓布利多先生,看你的了。”

      说完这句话,他便重新躺回担架上,闭上眼听天由命。阿不思感到一股莫名的勇气,对军官宣布自己不会离开,而所有愿意相信奇迹留下的人,他都会竭尽所能守护他们。因为邓布利多是黑格元帅派来的人,军官按捺住了怒火。表态留下的人有八个,有三个只是认为自己很难立即被安排上车,退而求其次。阿不思一刻也没闲着,马上按照轻重缓急排序,为他们分别治疗。不久,军官来通知他们现在只剩断后的小队尚未撤离了。阿不思向他保证自己会加快行动。

      军官走后,阿不思到谷仓外的井口打水,感觉手肘被人拉了一下。来人是盖勒特,打扮成了英军的样子,夜色下看不出一点破绽。鱼贯前行的撤离队伍经过他们身旁,有人把他当成落单的熟人,催促了他几句。

      “你还在这里做什么?”盖勒特朝四周扫了一眼,“我到处找你。这边有几个人?一并带回医院吧。”

      “不行。伤得太重,再经历一次分体,就彻底没命了。”

      “所以你打算留下来?待在战火中心,就为了几个麻瓜?”

      “你要说我不自量力吗?你想把我作为失败案例,去劝说那些心志不坚的年轻人,就像你对莉塔那样?”

      “当然不是。”盖勒特怔了怔,“如果你是不自量力,我又算什么?你在闹什么脾气?”见阿不思不吭声,他又追问道,“告诉我,阿不思,发生了什么?”

      “这是你的局吗?用雷火咒将我引到这里来,向我证明这一切的无意义。你认为只要将我逼出霍格沃茨,亲眼见到麻瓜做的这些混账事,我就会再次成为你的信徒。你相信我才是意志最薄弱的人,只要你一再出现在眼前,我总有一天会彻底崩溃……你给人一点你会改变的希望,但真正被改变的是我。你来医院,就是看准我已经露出破绽。能够拉拢一些头脑发热的年轻人当然好,要是我能在一旁当观众就更好了,是不是?最重要的是,我得看到你如何轻易地操控人心,看到我们如此卑劣地相似,我对你的抵抗是如此无力……”

      “你什么时候想到的?”

      “也许刚才,也许前几天,在我对黑格说自己只为巫师服务的时候,也许更早……从一开始,就猜到了你的意图……你十几年没有出现,为什么偏偏一来就用了我们一起创造的咒语?”

      他提着水桶走回仓库,决心不理会盖勒特的任何辩解。

      “我是故意的。因为我想见你,也想让你看见真实的世界。我需要你。”

      “而你从来没有想过到英国来找我。你头也不回地逃了,然后想着将十八年一笔勾销。既然我肯定会来弗兰芒,为什么不就在这里等待呢?为什么要耗费心思去编造立不住脚的借口,考虑那些不会被接受的道歉?为什么要承担多余的罪责?别挡道,我还忙着。”

      阿不思让伤员和留守的护士陷入沉睡,然后变出一把手术刀,指挥着它划开一个伤员大腿上的衣服和军装下的皮肉,剜出血淋淋的子弹。第一次做这件事的时候,他还需要忒修斯指点,因为那时他并不清楚子弹是怎么用的,现在他不须思考就能完成整个过程。他往伤口撒了所剩无几的白鲜,让黑格口中“巫术”的愈合力量在阴暗的角落里蔓延。没有旁人在场,他迅速处理完所有伤员。盖勒特在一旁等待着。

      “现在我们可以谈谈吗?”

      “不。事情还没完。我答应过要和后续部队一起,带着他们平安撤离。”

      “为什么要这么对他们?你现在看到了,是这些人在破坏我们生存的土地……”

      “我看到了。我只是受不了再有人死在眼前。”

      盖勒特紧咬下唇,窄窄的鼻翼扇动了一下。

      “我很抱歉……你可以不原谅我。我的意思是,那是我应得的。现在你希望我离开吗?”

      阿不思知道现在只需一个词。那个能给他带来解脱的词在他的舌尖反复滚动;短短两分钟,他已在心里将那个场景预演了十几次:他挺直背脊,不动声色地告诉对方,是的——你越界了,我希望你从此远离我的生活。但他最终跌坐在一张空病床上,捂着脸,拼命忍住痛哭的冲动。他猜到了盖勒特的每句回应,他只是在将同一个伤口反复剜开,去验证那痂下是否长出了新肉。他的意识从身躯里脱胎出来,变成了一个幽灵,从高处注视着无耻的自己。盖勒特为什么以为他们是强者?只要往他的内心看一眼,就能明白什么叫软弱。刹那间,他做出了一个预言:这样的软弱将会伴随自己终生,他所有的命运不过是去承受它。

      “如果你不愿改变的话,就离开吧。”他最后说。难得见盖勒特如此紧张,他几乎产生了一丝怜悯之情。

      “你希望我怎么改?告诉我,我能做什么?”

      “你能做的……是去队伍前面找辆车,帮我把这些人运走。”

      找车花了不到十分钟。盖勒特回到他之前路过的一处驿站,连车带司机一起送了来。最后的部队还在坚守阵地,枪林弹雨将车里的静默衬得如同夜晚一样幽深。经历半日高强度劳作,此时忽然懈怠下来,一日的疲惫相伴而至,阿不思用意志强撑着照看士兵,直到把人交给基地医院,交代了接下来养伤的注意事项。一切事毕,司机接到首长指令,要继续开车护送邓布利多先生回伊珀尔指挥部。

      盖勒特的意思很明确:只要阿不思不赶他走,他就会一直跟着。他以医生助手的身份再次跳上车尾厢,阿不思无可奈何,说出了自己的计划:中途下车,给司机一个混淆咒。他不想回到麻瓜的地盘,对黑格和其他军官深感厌倦,更不想再度被迫身处战争计划中。

      “去我们的医院?”盖勒特问。

      “不。人太多了。”

      “那去维也纳?那间屋子住着舒服。”

      阿不思不可思议地瞪着他。直到车子启动,他们也没在目的地上达成共识。阿不思自知不属于伊珀尔,也不属于忒修斯的那家医院,整个弗兰芒没有一个地方能让他暂时摆脱这些烦心事。只好让所有问题继续悬置。坐在这辆颠簸的车里,他感觉像一丛无根无依、悬在湖心的水藻,梦里也是盈盈的蓝色波纹。醒来时,他发现自己靠着盖勒特的肩膀,一条防风毛毯将他们裹在一起。他只牵了牵毛毯的角,浅眠的盖勒特立即睁开眼,环紧了落在他腰上的手。尾厢的遮棚露出一条缝隙,从中灌进湿润的秋风,他们探出头,看见被战火炸得光秃秃的山巅和一闪而过的几处野地篝火。司机说这里离伊珀尔不远了。


---------------------------------------第五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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