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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色坟墓12H】20:00 星河愚人

Summary: 纽蒙迦德的老囚徒讲述观星的故事。GG第一人称预警。断头饭预警。鳏夫文学预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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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乎没人知道——伏地魔将会是其中一个——纽蒙迦德顶层囚室的窗有多小。每当想起这栋建筑在半个世纪前充当过瞭望塔,用于观察趁夜色偷袭的愚勇傲罗,我便觉得十分好笑。现在,这里的视野非常窄。他们改造了囚室,捣毁了一切便利用具,让我在这岩洞中苦修,“忏悔过往的罪孽”。一张硬床,一床薄毯,一扇不足人宽的窄窗,一个老囚。我早知邓布利多不可能同意死刑,我的这位老朋友、旧情人是个无可救药的人道主义者。我原本还期望过欧洲魔法联合会让我按照那种古老的方式服苦役,就像我对麻瓜做的那样。一个活人,哪怕是做骡子、做马,总归有些用处。不过那样的话,身体的苦累和屈辱只会让我的精神更顽强。最终人道的邓布利多赢了,我被扔在这里,浑身使不完的劲,外面的世界尽数囚禁于一扇窗。

      于是,失去自由的第十七年,我不得已重拾观星这项爱好。那时我已穷尽计划、推演、诅咒、怀念,终至于百无聊赖。纽蒙迦德不算是山中最好的观星点,但至少海拔够高,空气稀薄澄澈,自从我变成这里唯一的囚犯,连人烟也都远去了,在无云的天气下,星辰成群结团地闪耀着,只可惜这扇窗户比万花筒大不了多少。邓布利多听说这事,派人送来一架小型天文望远镜,附一张纸条:“物归原主。只是在想也许你比我更用得上它。”邓布利多身上有种近乎自虐的体面和客观,就在此时,也不肯让人以为他归还我送他的礼物,只是为与我彻底划清界限——

 



      邓布利多的事先放一放,还是说回观星吧。 

      阿尔卑斯山间夏季空气最干燥,过了午夜,裸眼便能辨出蓝白色的天琴座α星;北十字星高悬着,如同一把向着穹顶蓄势待发的箭,架在由天琴座、天鹅座和天鹰座构成的夏季三角上。顺便一提,鹰本是格林德沃家族的标志,后来印在纽蒙迦德的盾徽上,染了污名。从仲夏至初秋,我会去寻找仙王座和他的女儿安多米达,以及拯救安多米达的珀修斯——麻瓜因视域有限,便造出各种神话,称星辰是神的居所,英雄珀修斯的死后升上天空,变成英仙座,诸如此类。我喜欢他们的想象力;小时候,我也认为自己死后会成为一颗恒星。

      通常我观星只是纯粹地看,忘记自己还能占星。当然了,我是一名先知,而且在1945年11月5日傲罗们大摇大摆走进纽蒙迦德前,我的办公桌上都放着一本M. P. N. 卡尔内鲁斯写作的《异象图谱》。这是一本不错的参考书,现在还静静地躺在我这张硬板床上。不过,占星术是占卜中最难的一个分支。大部分先知更喜欢用水晶球来获得视域,有时也借用动物的血。我不怕血。曾经,麻瓜和巫师还混居时,巫师长期担任沟通魔法力量和凡俗人间的祭司,这是我们日常的工作。比起别的占卜方式,星辰运动轨迹更能表现出世界大势;然而,占星是一门黑暗的学问,需要经年累月打磨,观星者常常为此放弃当下。每次占星都得根据星辰的运行、异象的存在时间而定,又需要大量的计算,可历时数日乃至数月、数年。可以想见,在这件事上,俗务缠身的人类表现往往不如马人。

      当年的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不可能把时间耗在这上面。无需赘言,如今我身陷囹圄,一无所有,占星成了唯一和魔法相关的活动,所以我会偶尔为之。

       比如有一天,我在《异象图谱》的衬页上画出了邓布利多生辰时的星宫图。感谢老对手之间的了解吧,我决定为他做一次免费预言。近日火星十分活跃,比半个世纪前更红、更亮,意味着战争一触即发,而这家伙不可能置身事外。为了计算,我用完了几卷羊皮纸和墨水,只好再去讨新的,顺便要了一些鼠尾草和火种。我从未主动讨要过东西,因此看守吓了一跳,还上报了欧洲魔法联合会审查。两个月后,草药终于送来,条件是整个过程得有人在场监督。这有点难办,占卜一被打断就会前功尽弃,所以我要求看守不发出一点声音 ,还保证自己神志正常,也没有自焚的打算。那时我已经算出邓布利多寿命将尽,迫不及待知道更具体的情况。

       我点燃鼠尾草,那种久违的泥土和草药香气立即灌满了整个房间。雾气升起来,我的眼睛被迷得落下泪水,身体也随之放松。我想起在许多个霜雪刺骨的冬夜,穿过挂满格林德沃祖先肖像的长廊,来到盛放各式银器、弥漫着相似气味的房间,观察水晶球里的阴影。体内潜藏已久的魔法苏醒了,它也许虚弱、缥缈,飞不出这间牢房,但足够让我拨开雾气,看见一个白须白髯的人站在一座塔楼上——那正是我计算出的天文地标,大致在苏格兰北部。我屏息看着,想分辨那个人的眼神。那个乞求的、悲哀的眼神眼熟得让我打了个寒战…… 

      我听见一声凄厉的嚎叫。预言中断了,雾气骤然散去。看守跌坐在地上,慌忙辩解说发出声音的并不是他。我当然知道,那狼嗥般的叫声是我自己发出的,我的嗓子现在还在疼。我逐渐清醒,一时不清楚看守为什么会出现在哪里,像是一个天外掉下来的不明物体。我徒手收拾了地上的杂草和灰烬,交到他哆哆嗦嗦的手里,让他离开。然后,我打开一页空白羊皮纸,在上面写下: 

      阿不思·邓布利多将逝于1997年夏初的一座塔楼。死因:索命咒。凶手:不明。见证者:不明。

 

 

 

      在刻板印象中,先知这一类人担负观察者的责任,不会参与行动。而我是天生的行动者。我的魔法天赋早早显露无遗;自识字起,我遍览家中藏书,读过梅林如何建造巨石阵、所罗门纳里如何驭龙飞行,也看过浮士德怎样诅咒自己无用的炼金术学问,知道自己会选择哪一条路。十三岁那年,我读到一本英国人写的《十九世纪的占星师》,将其中的话发展成了自己的一套理论:

      星辰全部的秘密就在于吸引力(亦即动因)和行动。星体对其他星体存在着引力,这是它们沿着某种轨迹运行的原因。可以说,对于一个占星者而言,所有人正如行星,一面依势而行,然而如果没有行动,任何预言都不会成真。

      称它为邪门歪道吧;在生命的前六十年,我奉行这一准则。我的一切预言都是为了指引行动,而一旦预言不利于现实,我便忽略它,用行动去扭转命运的轨迹——要知道魔法部存着上万份水晶球预言,其中有一半成了空。1899年6月21日,我将自己这套星相学理论介绍给了新朋友阿不思·邓布利多,他对此完全赞同,至少当初是如此。

      我的意思是,邓布利多的死亡预言可能压根不会成真。他一向知道如何欺骗预言者,控制命运的走向。我把整个预言原原本本写进信里寄给他。这不奇怪吧?虽然这些年我们几乎没有通信,但他毕竟归还了望远镜,让我的后半生不那么无聊;我只不过是回报了他一则预言。我没有立即收到回信。可以想象伟大的邓布利多诸事繁忙,这把高龄还将整个欧洲魔法界扛在肩上。过了几个月,我才在床边找到一封未署名的信件,一眼就认出他的字迹:

     “我已知晓。无论如何,谢谢。”

       几天后,也就是 1997年7月1日,欧洲各大晨报确认了邓布利多的死讯。

 

 

      他“已知晓”自己会死于一个索命咒,而且决定实现这个预言,这意味着什么?背后一定有一个动因。我的老朋友,他可是个阴谋专家。什么值得他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险?

       我猜自己也许明白。在此,我要再讲一个观星的故事。

       1945年初,我的事业遭受了几次重创,原本派驻意大利和巴尔干半岛的人被迫撤离,暂时退守阿尔卑斯山隘。德国和法国境内的傲罗们早得了杀戮许可令,死伤十分惨重。这时,有一个占星师上门,自称是著名的多多纳斯的后人,就称他为小多多纳斯吧。他对我的事业心怀同情,想对时局提出建议。依他看来,我对天象向来不够重视。我的崛起本来要感谢生辰时土星位于第十宫,但前一年我没有等到新月再对挪威和丹麦发动进攻,而这年对西班牙的偷袭也选在了凶日。乍看之下,他似乎是个合格的占星师,于是我将他妥善安置,此后也抽空来和他聊几句。有一次,我请他来到纽蒙迦德的观测塔。塔顶的房间有一个绘着魔法星空的穹顶;在那里,我让他点评此前的几次行动,结果他又颠三倒四、前后矛盾。我担心他是邓布利多派来的间谍,想要继续迷惑我的神志,类似的亏我可吃过不少;我决定将他冷置在一旁。那段时间,我疑心愈重,有些心思摇摆的圣徒在背后称我为暴君。

      几个月后,麻瓜的世界大战先行结束,我们集中了注意力,情况反而好转。没用的几国魔法部官员想出了一个绝顶聪明的办法:敦促邓布利多向我发出决斗邀请函,要用最古老的、属于巫师的方式来结束我们之间的争斗。那个小多多纳斯坚持要见我,劝我拒绝决斗。他满怀沉痛地对我说,根据几个月的天象看来,世界将有一段较长的和平期,此时应该做的其实是顺势谈和。我问他,如果我不谈和呢?他的回答是,即便我取胜,统治也将不会长久。

      我杀了他。

      这桩案件后来因为证据不足而无法诉告。小多多纳斯长期独居深山,失踪几个月也无人在意;他的死我甚至瞒过了最忠心的圣徒,因为他们一旦知道,便会疑心我的动机,我也就无法瞒住他的预言。他的尸身被魔火吞噬,一根骨头都找不到了。我骗过了所有监测,魔法部的档案上为他定下了“失踪”的结局。

      你可能会觉得这和邓布利多求死的性质不同。我们的大圣人怎么可能因为有人预言自己失败就痛下杀手呢?这事若发生在大圣人身上,他会把小多多纳斯藏起来,也不管流言如何动摇军心;他会利用这种流言迷惑我,让我以为他气数将尽,冒险发动进攻……然而我想强调的是,我们有着相似的行事逻辑 。我们什么都不怕,什么都能利用。我杀小多多纳斯,是因为自己那时没有打算妥协。为了那场事业,那场冒险,我早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邓布利多也是一样。

      但对于这件事, 我确有歉意。

      我这是在告解吗?我杀过的人数不胜数,多数罪行因乏味而湮没于历史长河。几年前,我的梦里开始出现死人。各种各样的死人,还有明亮如极光的杀戮咒,铺天盖地的厉火,烧成火炬一般的教堂。在被告席上,我承认了几百桩罪名,唯独这个秘密保守至今。不知为何,我不想让那个胜者知道。事到如今秘密安全了,而我也可以坦承愧意。我经常看见小多多纳斯的脸,年少时引以为傲的记忆力简直成了诅咒。牺牲的人太多,我本可以避免的。

      其实告解并没有那么难。最早它几乎是一种肌肉记忆。在近一个世纪前的夏天,发生争执的时候,我为了骗取那位朋友的谅解而一再表达过自己都不相信的忏悔。谎话说多了,有时也会成真。何况现在已经没人听我说谎,世界无聊得只剩真相。

      他真的死了。我并不清楚究竟是为什么。

 

 


      视域里看不出他生了什么病,杀他的人有什么能耐让本世纪最强大的巫师束手就擒。我又能做什么呢?我扔掉报纸,继续吃让人难以下咽的牢饭,守着这扇小窗。这年八月中旬的英仙座流星雨蔚为壮观 ,我整夜站在望远镜后,看着天空中出现一道接一道银色刀痕,没完没了,刻痕比往年更深;再坐下时,我听见身体里发出咔嚓一声脆响,这才想起这把骨头已经活了一百多年,而且半个世纪没机会伸展 。我不得不忍受几日膝盖剧痛,几乎站不起来,不过我不在乎。

      夏天会过去的。然后就到了秋天、冬天,云雾和雨水增多,经常只能看见灰蒙蒙的一片。我也盯着那一团空白。往下看,雪雾中的纽蒙迦德并不美。崇山峻岭间有很多高大的松树,光线黯淡的时候,它们就像阴森的鬼影。好不容易天晴,我又不得不注意到天空中火星的强势,这样那样危险的合相……之前伏地魔不费吹灰之力就攻下了魔法部。旧的法律在接受修订,麻种巫师已经不容于这个社群。报纸上每天都是失踪和死亡的消息。

      有时我受不了了,就拿出望远镜看南天星空。

      对了,我的望远镜可是个艺术品。它的镜筒上用黄金雕刻着黄道表盘,支架是青绿色的珐琅,支架和筒身相接处用铁丝和各色宝石构成了太阳系,在魔法的牵引下,行星和卫星在各自的轨道上有条不紊地自转和公转。这是我家传的宝物,听说制造它的作坊曾为布拉格造过天文钟。最妙的是,只要按下把手旁的一个键,镜筒里的画面就会切换到南半球的天空。当然,它只不过是一个投影,一个幻觉魔法,所以永恒存在,尤其对急于逃避现实的我来说,简直成了救星。我心急火燎地按下那个键,就像1899年那个急于向新朋友献宝的傻小子。我在里面找到银河的眼睛,接下来是南天四鸟——哦,凤凰座。

      这个星座不算很亮,但我年少无知时曾借它与人调情,而我顽固的记忆不肯抹去这一段。非常尴尬拙劣的一段。想想邓布利多家和凤凰的传说,我在到达戈德里克山谷第三天就知道了。梅林,能不能先不提邓布利多了?他的死甚至不是我造成的。我想说的是自己亲眼见过一次凤凰座。那是1935年12月5日,在智利的圣佩德罗·德·阿克塔卡玛城,并且——好吧,还见到了邓布利多。

      那年我的支持者已遍布世界。巫师们迫切想要活在阳光下,但邓布利多搅乱了一切计划。他背弃自己的群类,利用我的预言欺骗我。我有预感,这样的事以后还会不断发生。他企图构建一个迷宫,让我像个五岁孩子那样恐惧和怀疑预言,恨不得挖去自己的双眼。谁才是更狠心的那一个?我想过让他死,却从未想摧毁他的天赋。

      那次魔法联合会的竞选失败后,我蛰伏了一段时间。我独自来到南半球,到亚马孙丛林里和那一支巨人军队谈判,自导自演了一出拯救他们首领的戏,这件事也不顺利,他们无故对我很不信任。此后,我继续南下,想一个人理清思路。圣佩德罗干燥至极,嶙峋的地貌如魔鬼之城,也是观星圣地。我坐在荒漠的石丘上,生了一簇火。没过多久,邓布利多出现在身后,我从极轻的脚步声认出了来人,不禁大笑:他果真不再逃避我了吗?仅仅一个巨人村落,就值得他大老远抛下可敬的教师工作前来追踪阻止?

      他沉默许久,说:“我更喜欢你占星,你知道,这种方式很……安全。”

      我回他:“我压根没想占星。”

      我们其实没什么可说的。他已经放弃劝我回心转意,而我也从之前那些教训中明白,再跟一个懦夫谈论伟大构想毫无意义。我指给他看凤凰座,趁他向上凝望时熄了火,把他压在岩石上僵持着。我想:行动,没什么可怕的。血契已经破裂,现在就可以杀了他。他当然会反抗,我们会斗个天翻地覆,让这里五十年寸草不生。结果我咬了他。咬他,吻他,然后亲掉他的眼泪。此前我们一度用杖尖指着对方心口,可那时还有光和理性,而到了夜里,我们就成了两颗无知无觉的星球,被神秘的力量牵引着,在各自的轨道上渐行渐远,又再次靠近。他的嘴唇和我的一样干,不知道血究竟是因为皲裂还是咬伤流下的。他是怎么想的?现在我知道了——我们的嘴唇之间隔着无数条人命。我是怎么想的?——我们都已经老得不像样了,像是枯树皮在咬着橘子皮,谁能想到我活到了今天?我也想自己恨他到了极致,只有他死了,我的愤怒才能平息。

      我确实尝试过杀他,不是那一次。我利用魔法部的怀疑限制他的魔法,我利用默默然的力量,我用最邪恶的黑魔法攻击他,想让他的皮肤溃烂,流血不止;我追踪到他受重伤的沙漠里,企图给他最后一击;在决斗中,我向他投射了一百次杀戮咒。我极其后悔没在那天夜里,在他流露脆弱的时候下手。我不惮承认我们的输赢只在毫厘之间,而为了赢,自己本该什么都做得出来。

      现在他死了,不是我做的。我什么也做不了。他的灵魂似乎不需旧日宿敌抬升就能回到属于英雄的天空。

 



      邓布利多怎么这样阴魂不散?我怀疑是这架望远镜的影响,想把它送给看守,最后时刻又反悔了。理性一点:它在这间牢房里待了这么久,我从未像今天这样依赖过它。我每天躲在它后面,一看就是四五个小时。放下它之后,时间才变得更慢。

      我放弃猜测他的死因,也明白自己永远不可能得知全部真相了。总归是为了他的那桩“事业”,其他的还重要吗?他甚至为此背弃了我们,曾经他不是也说过把我看得比自己的生命更重?我相信他,至今仍然相信。不如说这是他的本性,需要爱别人胜过爱自己。

      现在想这些真可怜啊。我耻辱、挫败、无所事事,不得不任他的名字钻进骨髓。他又胜利了,他总有办法胜利。他赢过我的理想,我的欲望,我的魔法,我的后半生。那之前,我本有希望颠倒这一切。若是我取胜,我大概会逐渐忘记他。在我崇尚的权力机制内,本没有失败者的位置。在我不断向前滚动的生命轮轴下,更不会为他留下时间。

      他真的死了。前一年我在报纸上看到他的照片,和记忆中一样穿绣着星月的紫色长袍和高跟皮鞋,爱唱不着调的歌,决斗依旧灵活,伏地魔对他怕得要命。那样的他才值得我憎恨。然而转眼间,我已跟不上他的计划、他的错误、他的痛苦。多少年来,我对着墙壁和他辩论,痛斥他的仁慈和懦弱,嫉妒他的胜利和自由。后来我身体大不如前,反应也越发迟钝,实在是疲倦不堪,便让他赢了。我承认他的一些话不错,他是一个比我更好的人。我甚至对他反省过自己太过性急,让他失望。他一开口,我就能猜到他要对我表达怎样的失望。这是我们几十年间数次相逢,他亲口说出或暗示的,也是从我们相识的第一天起,我就从灵魂深处知晓的。但是现在我发现自己已经不够了解他。这叛徒将我困在这里 ,自己却一个劲儿往前走,连死都比我抢先一步。

      整个前半生,我都在一刻不停地行动;1997年7月1日,我意识到自己其实什么都做不了。这种精神的瘫痪已经持续了五十年,而我这时才似幡然醒悟,难以承受其中锥心的讽刺感。

      我的半个世纪生命,如果还称得上生命的话,都虚耗在旁观上。我看过一万九千次日出,一万九千次星河流转;我读报,见证过圣徒笨拙的劫狱和上一次伏地魔的神秘倒台;我无数次审视过去,分析那场斗争中的每一步错棋;我还看清床边《异象图谱》背面那块可疑的粉红色,那是二十只跳蚤的血。我这双无所不观的眼睛越来越亮——正像是螺旋星云那只恶灵般的眼睛——过去、现在和未来同时展开,被这只眼睛吞没。但我只是看着。就好像自己已经被剁掉手脚,只剩下一颗徒然跳动的心脏和一双苍老的眼睛。我靠仅剩的两颗牙齿咀嚼,每一次咬合都似咬着一团空气和棉花;一点风吹草动,我就从噩梦中惊醒;我开始忘记穿鞋和衣服,四周光秃秃的岩壁不再让我感觉寒冷。好像身上有一束光,灼得我又热又痛,而不论我怎样因那些亦真亦幻的画面而狂呼大叫,都会有一个声音冒出来,提醒着我的无能。

      我得做点什么。我能做点什么?



 

      也不只是邓布利多,记忆中的人一个接一个地离开这个世界。格里戈维奇也死了。还记得我偷走老魔杖那天击昏了他,从窗口跳下去,然后去妖精的酒馆里喝了场庆功酒,把身上的钱都花得精光。几年间最快乐的一天。他没必要死,这可怜的老头。

      圣诞节期间,戈德里克山谷发生了一起袭击事件,老巴沙特家的房子被毁,废墟中挖出了她早已发臭的尸体。这可真是恶心,那些家伙起码应该埋了她。我怀疑后来到访的人到底能不能闻出来,那间阁楼一直有股霉味。但我在那里度过了很多金灿灿的日子。   

      这样说有些残忍,不过他们的死亡是一种启发。首先是逻辑性的:我清楚伏地魔在寻找什么,他等不了多久——只是为什么最近才发现?魔法史学得很糟糕,而且缺乏幽默感。此外,记忆中的人一个接一个地离开这个世界,这仿佛与我自己有着某种神秘的相关性。很快我将从活人的记忆中消失,或者说我希望如此。

      这里密切关注伏地魔的可不止我一个人。那个看守几乎不敢正面看我,我没费什么功夫就从他嘴里套出一个外面的传言:伏地魔将助我越狱,再度搅动风云。这个主意听上去不错:黑巫师之间也许有某种天然纽带。他有能力、有动机把我放出去,让我重新手握魔杖;我年老体弱,已经构不成威胁,不得不对他俯首致礼。一种自由的代价是另一种自由,天平两端明码标价。

      半个世纪来,我零星的几封信件都通过严格审查,确保其中内容不会激励我产生越狱念头。这很好笑,好像魔法部官员们早忘了名为自由的本能从不是来自外界的。从自己身上,我知道不可能把人变成奴隶和马;这是我年轻时犯下的错误,它没有给我带来过任何好处。曾经有人说,他不会抱怨我在学校里犯的那件错事,因为若非如此,我们便不会相遇。他说错了。我宁可我们没有在那时因为一个错误相遇,错误永远都是错误。不过他改得比我快,这点上要聪明多了。

      流言愈演愈烈,到了不得不做决定的关头。我问看守是否愿意离开。现在外面一片混乱,没人在乎这个,而且这里的魔法屏障足够结实,即便无人看守也插翅难逃。我请求他留下半个月的食物和水。从此世界彻底清净。

      一周前,我因为一个幻象晕倒了。预言以天赋的原始形式出现,我像五岁的时候预见巨龙毁灭村庄的时候那样,彻底失去了控制,头痛得几乎裂开。我看见一扇窄窗,随后是一个飞进来的幽影,一个没牙的老头坐在窗前大笑,一道绿光将他抛向空中。从幻象中看见自己总是有些陌生感,尤其是自己已经这么消瘦和丑陋了。这具身体被牢饭、无聊、鬼影和回忆折磨,简直恨不得立即进入灵魂世界。

      这种确认令我欣喜若狂。经年的阴霾一扫而空,我重新站起来,骨头架子咯吱作响,却丝毫不觉疼痛。光反复灼着这具老朽的身体,像永恒的青春将人贯穿,这一次它的意义异常明晰——我得到了命运的宽恕。我无法离开这个囚笼,现在却有人将选择送上门来;我的手脚无法拼死一搏,而现在的行为只关乎心脏和意志。这是我唯一的机会,唯一渴望的自由。

      世界上有一半的预言都没有成真,而现在我有能力决定它是否实现。

 

 

  

      我坐在窗前等待着,不禁想到这一切的开始,起点的起点。行动有着不可思议的力量,当你参与命运时,一切都要小心——每一步,每一步都可能改变一生。

      那是1899年6月21日,我送新朋友阿不思望远镜的那天。之前,他以最平静的态度接受了我的预言能力,就好像我生来就该处处出众,而他也是一样,所以不必大惊小怪。我们刚认识一个星期,这么试探危险至极。巫师群体里也有不容于世的狂人,所以几乎所有的先知都离群索居,而我比他们更狂妄、更疯癫。最疯狂的是,我判断他值得我冒一次险。 

      那天夜里,轮到他弟弟在家里看顾妹妹,我和他约好去参加山谷的夏至庆典。越是在这种僻静的村落,越容易见到这些古老的习俗。在草地上燃起篝火,女孩们穿着自己最美的裙子,采摘鲜花编成花环,男孩们宰杀山羊,跳过篝火,烧掉沾满斑地芒的稻草人。对我而言,这通常是个观星的好日子。在这个标志着夏天开始的夜晚,金星统治着西方地平线的上方,夏季三角中许多双星、星团和星云肉眼可见。我说要为他演示一次占星,但最后谁也没把这句话当真。

      在夏至日这天等待日落真是煎熬。起初他不愿接受如此贵重的礼物,声称自己没法回礼。我讲了很多他必须收下的理由,在极度亢奋中摁下把手旁的按钮,将南天里的凤凰星座指给他看,浑浑噩噩地开口: 

      “站在这里,我们没法同时看见天鹰座和凤凰座。不过只要视角够高,归根结底,它们还是属于同一片星空。”

      若是换一个场景,这蹩脚的修辞会让我坐立难安,而他也确实拿出年长者的姿态取笑我的幼稚。不过,我注意到他的脸色比周围的篝火还红,比葡萄紫的夕阳和玫瑰色的星云更灿烂。我惊异于世上竟有人这样聪明又愚蠢、狂傲又压抑、放诞又易于羞赧;那一瞬间,我知道现在无论自己胡说什么,他都会沉醉其中。我想让他沉醉。

      临近午夜,夜色渐深,更多的星星亮起来,周围人以焰火为号,手拉手跳起了凌乱的圆圈舞步。火越烧越高,焰尖几乎舔着天鹰座的尾巴。我的朋友彻底忘记了他上午才抱怨过乡村生活是多么枯燥乏味,跟村里小孩一起唱着一首跑调的本地小调,笑得合不拢嘴。人太多了,我们被挤出了圆圈,在一棵树下落脚。他意犹未尽地瞄着欢快的人群,而我注视着他,脑子里响起那两个词:吸引力,行动。我低头吻了他。他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神志。我又吻了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将半个夜晚献给这无休无止的倾诉。

       而漫天的繁星在身畔缓缓下沉。

 

 

(全文完)



后记:

       写得很痛苦,内容和形式上大改几次。拖过死线没什么好说的,就是自己的错。再次道歉。但你们真的不知道昨天这文有多烂,睡了一觉起来洗心革面,女娲补天了。

       起初的灵感来自华纳工作室里摆放的一个道具,即纽蒙迦德桌上的一本书《异象图谱》(Atlas of Celestial Anomalies),想到盖哥是个先知,可能也会参考天文学和占星学。在这里写出了对盖哥如何使用这种学问的理解——嗯,我流盖年轻时主要用它来谈情说爱了。也想到HP7里描写的纽蒙迦德监狱那扇窗:它那么窄,老年格能看到什么呢?

       我希望他至少能看见星空。

       为了写文,找了一些资料,除了翻过两章《十九世纪占星师》(还真的是十九世纪出的,图文并茂好好玩)之外,还看了一些占星学对拿破仑和希特勒失败的解读。有意思的是,希特勒本人似乎真信占星学。二战时英国情报部门还有个占星师帮忙出谋划策;当然,更普遍接受的说法是占星师只是个幌子,其实是为了掩盖真正的情报来源,即enigma密码机。

      也发现罗琳的一些讲究。比如才知道连“安多米达”也是一个星座名,即仙女座;比如《小动物2》里的那个莱斯特兰奇家族预言作者“多多纳斯”其实可能影射了16世纪法国预言家诺查丹马斯,他被认为通过占星成功预言了一百年后的英国大洪水。当然,不信星相的人肯定会找出很多反驳的依据。

      我本人其实完全不信,但毕竟写的是巫师世界嘛,AD还是炼金术大师呢,怎么可以太科学~我有个朋友本职心理咨询师,业余是星相大师,靠给人算命挣点零花钱。看起来现代星相学也比较偏向心理分析,而不是未来预测。这次她给了我一些参考资料,不过时间太紧了,没法深入了解。

      最主要还是因为星空和星图很美啦。这里也要特别感谢星空达人@雪饼老师 陪我聊天和提供资料,给了很大的启发。

       写文的过程中循环播放《云图六重奏》,可作参考背景音乐。


迟来的交接棒:

上一棒:   @雀斑兔 

下一棒: @吻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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