搞文艺书摘的小号:柠汁三文鱼。狡兔三窟,AO3:chestnut_cyn28;wb: 优汁良鱼。

[GGAD]天空崖径(三、四)

Summary:麻瓜校园AU,小年轻逃课流浪的十日。



三、

 

      从湖里出来,夜空很亮,星星像白糖似的倾洒在牛奶般的银河里。他们赶夜路上了岛,来到波特里镇,找到一家附近常见的白墙黑瓦的民宿。留着络腮胡的房东听见他们要的是单人间,惊讶地扬起了眉毛,但盖勒特握着阿不思的手,示威一般放在柜台上。多亏了他的固执,他们要到了一个带飘窗的房间。房间很宽敞,床头贴着一张黄绿相间的格子墙纸,是老祖母会喜欢的款式。家具一律是有节疤纹理的浅色原木制品,床的四条腿很细,人一坐上去就嘎吱嘎吱响。空气中飘着一股淡淡的烟味,这样正好,否则盖勒特可能会去破坏烟雾探测器。

      终于到家了,盖勒特说着,扑到白色的床单上。

      你管这叫家?阿不思问,流浪者也会有家吗?

      流浪者不需要家,因此可以四海为家。你同意的话,它就是我们的新家。 

      盖勒特说话的时候得意地扬起下巴,露出T恤下精瘦的半截腰,如同一只等待安抚的小狗亮出自己柔软的肚皮。阿不思决定暂且同意他的说法,把这间屋子称作他们的家。 

      在这个家度过的第一夜,阿不思发烧了。从湖里出来他便抖个不停,一路上只顾着兴奋,高热和倦意一同姗姗来迟。携带的应急药品里没有退烧药,这种状况让盖勒特措手不及。他再三向阿不思道歉——他的情绪很丰富,爱笑,也容易焦灼。阿不思感觉他把这场病看得太严重了。 

      这不是你的错,阿不思艰难地张口,是我自己要下水的。 

      他动弹不得,用眼角余光瞥见盖勒特在房里进进出出,唤醒房东,听见他们在床边讨论是否叫救护车。体温计测出38.5摄氏度。房东说:这个程度用不着上医院,喝点威士忌就行。当地人都这么做,威士忌是他们的圣水,包治百病。盖勒特似乎信以为然,立即倒了一杯,满怀期待地监督阿不思将它咽了下去。阿不思敢肯定是这杯酒加重了头疼。他的胃里不住翻腾,太阳穴突突地跳,呼吸时像是有人拉动风箱,刮擦出粗涩的嘶嘶声。但每次盖勒特问他的状况,他都回握年轻恋人的手,回答自己已经好多了。他一度不知道自己是梦是醒,只感觉身体在一层层蜕掉茧衣,露出那个瘦小、虚弱的内核。他咬着牙根,一心要用意志去与这种衰弱抗争,去用沉默的新茧武装自己。这是他的选择,他不会让自己被它打倒。

      他在日出时分耗尽了力气。再度清醒时已然入夜,床上只剩他一个人,那股烟味更浓了。好在他不再发热,说不清是意志还是威士忌的作用。他从满是汗水的床单上挣扎起来,想找些吃的来应付苦涩的口腔。在他翻箱倒柜的时候,盖勒特提着五六个购物袋和外带餐食进了屋。他为阿不思采购了羽绒服、帽子、登山靴和围巾,自己还是穿那件低领的皮夹克。

      之前没想到你这么怕冷,这下好了,这一身去北极圈也没问题。盖勒特说着,两步跨到阿不思身边,摸了摸他的额头,欣喜之下把他抱起来转了几圈。阿不思感觉头更晕了。

      放我下来,阿不思咯咯笑着,我得还你钱。 

      盖勒特说什么也不让他掏钱包。之前在旅店前台登记时,阿不思押上了信用卡,盖勒特也坚持用自己带的现金付房费。 

      不到万不得已,别动你要交给学校的钱,盖勒特说,你不会流浪一辈子的,你还会回去上学。

      阿不思被男友突如其来的现实感吓了一大跳。那你呢?他问,你说得就像自己会流浪一辈子似的。 

      我嘛,再说吧。刚刚教务处打电话来问我什么时候回去上学,我反问那个老蝙蝠,你不会觉得我要回去考皇家音乐学院吧? 

      阿不思被逗乐了。他也有两个来自学校的未接来电,在回复时趁机申请了延长两天假期:真不巧,在照顾妹妹的过程中,自己也受了凉。他的喉咙还肿着,嘶哑的嗓音让请假的理由十分可信。接下来是打电话给母亲询问弟妹的情况。这是一个周二,本来应该阿不思做饭、洗碗和带阿丽安娜出门散步,最后都由阿不福思代劳。阿不思为自己的玩忽职守向母亲道歉,说自己的课题遇上了一点问题,还需要两天时间。他一边撒谎,一边声嘶力竭地咳嗽。挂断电话后,他才发现自己和盖勒特之间不知何时已达成了默契:他们不会在明天或后天返程。

 

 

      过了一夜,阿不思仍旧浑身绵软无力,不能远足,不过他不肯再被困在房里了。临近正午,两人出门散步,阿不思用盖勒特买来的那一身将自己裹得密不透风,擤着掉了一层皮的鼻子,在阳光下出了一层薄汗。这里靠近入海口,空气中就能嗅到闪着粼光的蔚蓝色海面,海鸥们一刻不停、成群结队地误入闹市区。隐隐可见一截山路通向半山腰上的彩色小屋和更远处的雪山。阿不思查到那座远山是特罗特尼什山脊,有座著名的老人峰,此刻大雪覆盖了上山的路径,风景壮阔无比。它像是一座盘踞在空中的城市,在山顶和云层相接的地方,浓腻的白色融入轻透的白色,耀眼得让人不敢逼视。 

      那就是通向天堂的阶梯,盖勒特说,等你彻底痊愈了,我们会爬上去的。 

      阿不思同意了,但决定暂时不去想那座山。这里的水产比霍格莫德的新鲜,左右无事,他想买些食材,借用房东的厨房做晚餐。盖勒特听完,笑得意味深长——他们都没忘记上次打算在盖勒特家里做晚餐,结果在餐桌上将对方扒了个精光,而烤箱却在这时起火了。不,阿不思正色道,这次我们会做一顿真正的大餐,你说这是家,对吗?在家就得干活。他干劲十足,脸上又开始发热,这肯定不是感冒的后遗症。他一心想做点什么,既然不能继续向前走,那就留下来生活——生活就是和心爱的男孩牵着手,沿着一个长长的下坡奔向渔人码头,检阅一个个海鲜摊。他压根不懂怎样挑选海鲜,面对摊主的推销只能装模作样地比划。各类鱼虾被平铺在塑料布上,和海面上的白帆一起晒着太阳,摊主们用浓重到难以分辨的口音相互喊话,人人都貌似喝了一整壶威士忌。最后挑了个头最大的三文鱼,不过是偶尔奢侈一顿,他摸了摸钱包,感觉还算踏实。 

      两个小时后,他们满载着食材回到旅店。阿不思忙着切菜,盖勒特在厨房里跳来跳去,抢走案板上落下的培根塞进嘴里,又说自己有了灵感,从车里取出从不离身的吉他,断断续续地拨着弦。几个住客被音乐声吸引过来围观,房东也进来过,满脸忧虑地观察了一会儿。我们不会烧掉厨房的,盖勒特喊道,顶多赔你一个烤箱。阿不思对此几无察觉。他刷去鱼鳞,切开香葱和柠檬,挤出黄油和酸奶油,往煮意面的水里加盐,越来越入迷。盖勒特的任务是把烤盘端上桌,倒白葡萄酒,再点上两支在超市买的蜡烛。灯熄灭了。一切准备就绪,阿不思也回到桌边,盖勒特握住了他的手。

      这是要做什么,餐前祷告吗?

      感谢我的爱人赐予我食物,盖勒特一本正经地说,我讨厌厨房,等我们一起生活,我只能指望你了,否则我就每天吃三明治。老天,我没想过你会享受这件事,你刚刚一直在哼歌。

      阿不思不知如何作答,只好低头切鱼排。他也不喜欢家务,父亲去世得早,他被迫做了很多年。每周二、四、五是他,一、三是阿不福思;母亲在外面打了两份工,还要分神照看妹妹。每个人都分工明确,没什么可抱怨的。几年来,他做早餐、午餐、晚餐,觉得枯燥又疲惫。然而此时此刻,他快乐得近乎融化。难道他对盖勒特的爱超过了家人?

      在那次因为和盖勒特聊天而懈怠家务时,阿不福思质问过他:你不会真的觉得自己爱他吧?你们才认识几个月?你们那是——他说不出那个词。“激情”对阿不福思来说太肉麻了,“力比多”不在他的词库里。父亲和母亲总说“家人至上”,弟弟对此也深信不疑。弟弟和盖勒特一般大,没有约会经历,一放学就赶回家陪阿丽安娜玩,而阿里安娜随时可能从忧郁变为歇斯底里。他比母亲更擅长安抚她,为此颇为自得。阿不思某次想到那可能是因为在学校里没有人喜欢他,所以他要在家里找到一个不可替代的位置,随即为自己的刻薄吃惊。可刻薄难道不是一种反击吗?那天阿不福思可是言之凿凿:家人才会永远站在他身后,他和盖勒特没准下个月就会分手。 

      阿不福思不明白,他迟早会借那个唯一正当的理由离开:霍格莫德附近甚至没有一所大学。或许母亲希望他去离家更近的圣安德鲁斯上学,但他已经收到了牛津的录取通知书,她知道不能再拦他。那也意味着他会和盖勒特相隔两地。他的思绪不时飘向未来无休无止的视频,周末往返于英格兰和苏格兰之间的火车,汽笛的幽咽,车窗外一掠而过的荒原……盖勒特会在车站的那座大钟下接过他的行李,给他一个吻。这种想象让他欣慰又痛苦。人怎么能剥离自己真正的骨中骨、肉中肉?亚当是错的,鲍西娅提出了一个不可能的假设:割去身上的一磅肉而不流血。他会流血,血从喉咙、眼睛里渗出来,生命的河流就此干涸。多少次他差点就说出口:跟我走吧,我无法想象和你分开两年。现在盖勒特说了“等我们一起生活”。他该庆幸自己是那个跟随者吗?从犯总不会有那么沉重的罪责。

      你想过吗,阿不思的心砰砰跳着,如果我们一起生活,会是什么样?在山里当野人?

      盖勒特像是听到了天方夜谭。

      亲爱的,你在说笑。你才不想当什么野人。我想过了,我们得去伦敦,这样我们都能找到发展的机会。一开始会苦些,在市郊的廉租公寓里租下一个小单间,周围会有点吵,这样我才能练琴。你不介意吧?

      阿不思脱口而出:我当然不介意。房子小也没关系,我很擅长收拾整理。

      阿不思擅长整理,因为他的书总是很多,而家里没有书房,他把艺术画报类的刊物都摞在床边,就做成了一张漂亮的床头桌。他想过的还不止这些。他还想象在他们共有的小屋里,盖勒特的乐器大多可以挂在墙上,平底锅和清洁工具也可以挂在墙上,一条晾衣线贯穿整个房间,上面挂满公用烘干机没能完全干透的衣服,成了分隔床和沙发的帐幕。他要在果盘中摆满糖和巧克力。每种物什都亲热地凑在一起,像松鼠收集的松果。他会躺在床上,用整个周六下午来阅读,晴天读小说,雨天读诗。他们争论清洗床单的频率,一起钻到浴室的水帘下,任四溅的水柱、头发和泡沫堵塞下水道,浸湿门口的地垫。他们的头发都有些长了,金色和棕红色的发丝在床单上纠缠成团,成为昭彰激情的罪证。这幅图景萦绕在他的脑海中,成了一种执念。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一旦靠近盖勒特,就不可能不去做梦,不去渴求。

      这样很好,盖勒特继续说,你在那个家里待着太累了,没人理解你。我们可以尽快出来租房。别说伦敦了,就是在牛津也行。我不需要大学学历。我会去酒吧驻唱,早点融入生活。 

      阿不思被拉回了现实,当即对他的提议表示反对,两人陷入了尴尬的沉默。他已经不记得他们是第几次因此产生龃龉了。在社会上碰壁太多会折损一个人的尊严,盖勒特是无羁的鸟,从没有尝过真正沉痛的代价。他们还有两年时间来达成共识。不过在这个问题上,阿不思总是很难彻底闭嘴。他小心翼翼地补充道:大学比中学有意思,教授里有真才实学的人也不少,我和他们通过信……别担心钱的事,我会想办法的,你不用靠父亲付学费…… 

      这不是钱的问题,盖勒特打断道,我清楚自己需要什么。我也清楚你需要什么,你需要放松。我带你出来,是想让你放松几天,结果你还在惦记着学校,惦记着付出。不是为了家人,就是为我。你能不能戒掉那些圣人的习惯?你和我在一起,只是为了快乐。我希望你快乐。

      我很快乐,只是……阿不思被他的抢白弄得有些难堪,也不愿再克制。他第一时间找到了最精准的那个词:我难免想到这是小孩偷穿大人衣服的快乐。

      我不明白。

      你只是假装不明白。我们在离家几百英里的地方玩一个同居游戏。现在说这些太早了。有时看到身份证件上的出生日期,我会产生一种抽离感,觉得自己的心已经三十岁了。在过去的几个月里,我活得比十几年来更多。但是在这个世界眼里,我们还是太年轻,太可笑了。

      只要你想,明天就可以从家里搬出来……盖勒特稍作停顿,神情变得严肃,像是顿悟了什么。“世界眼里”。你就为了这个,要等到二十岁才去争取自己想要的人生?我刚刚查过,这里十六岁就可以去登记结婚…… 

      盖勒特!阿不思惊叫,别拿疯话激我。

      不是什么疯话……你看——盖勒特张开手臂,像一个传道者,语气也越来越激烈而笃信——有了一纸文书,这个世界就不敢阻止我们在一起了。嘿,听着,我是认真的。今天下午路过市政厅的时候这个念头一闪而过,现在我越想越觉得它是个好主意。为什么不试试呢?你知道我爱你,除了你,我不想和任何人共度一生;我也没有什么财产,所以程序会很简单。对不起,我暂时没有准备戒指,这个可以先给你,明天我们就去买新的。 

      他到桌边半跪下来,取下中指上的一个双圈的银质指环,询问地看着阿不思,似乎在等他点头,好把它套上他的无名指。他的眼里燃着兴奋和愠怒的火。他不是在开玩笑。他想到便这么做了,没准还在为阿不思的顾虑不满。血液噌噌涌上头顶,阿不思一贯知道自己肩负两个人的理智,要是一不留神戳中盖勒特的神经,他们就会万劫不复。说不清具体会发生什么,但是必然如此。他想揍盖勒特一顿,就凭他敢用这种口气提出结婚。从中只能得出一个结论:盖勒特一点不在乎这类世俗的牵绊。阿不思为自己曾短暂地想过此事懊悔不已。他再也不会了。 

      我知道了,他强作镇静地说,我会好好考虑回去之后搬出来住。你也别再提什么结婚,否则我现在就回去。

      盖勒特举手投降:你有最终决定权,随时可以反悔。我等你一句话。 

      之后两人都避开了这个话题,假装从头开始共进晚餐。盖勒特竭力夸赞阿不思的手艺,说他实在是个万事皆通的天才,但阿不思知道鱼排味道偏淡,鱼肉也有点柴,这种吹捧反而让他难受。心里积攒着阴霾,聊什么都像吞了钉子似的难受。阿不思不禁想到如果一起生活,他们可能会更经常面临这样的时刻。吃完甜品,阿不思留盖勒特一个人在厨房里收拾残局,自己先回房休息。后来他听说盖勒特为了不回屋里,故意在厨房和房东聊天直至深夜,房东对他大为改观,竟帮他洗了一大半餐具。 阿不思当时睡着了,对此一无所知。要是知道了,他会说连这个伎俩也像是小孩穿大人的衣服,模仿那些彼此厌倦的中年夫妇——他才不管盖勒特会不会为此生气呢。

  

 

四、

      这趟旅程的第四日,他们还是没能登上那个“云上天堂”。 

      阿不思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然而天公不作美,下了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雪,厚厚的雪封堵了行车的路。这让他生出一股莫名的焦躁,仿佛前方有一块写着禁止通行的警示牌,而他成了进退两难的路怒症司机。收到雪情通报后,他睡了一个不太舒服的回笼觉,梦见母亲疲倦的面容,还有给妹妹留下病根的那几个不良少年。很多年没想过这件事了。它只是一块拼图,一旦和别的事一起拼成痛苦的全貌,就很难去注意到它具体的形状。梦里他一直在向母亲道歉,而且惦记着最早一班前往霍格莫德的巴士,现在出发,还能赶得上为家人洗衣服。 

      醒来时,他往盖勒特身上靠了靠,看见男孩睡得正香,呼吸均匀沉稳。窗帘翕开一条缝,晨光洒落在盖勒特刚刚冒出头的金色胡茬上。他忘了之前的争执,噩梦也结束了,他现在只想说早安。

      盖勒特倒是心宽,只说他们待在这里也没什么损失。他是真正的流浪者,不会为行动而行动。下午天一放晴,房东就出门铲雪,两人也去帮忙,还和附近的孩子打了一会儿雪仗。回到房间,盖勒特还有使不完的精力,继续埋头创作那首新歌。那是要送给阿不思的生日礼物,不能提前曝光,所以他们各自占据房间的两个角落,互不干涉。盖勒特抽了一整包烟,熏得喉咙痒酥酥的。阿不思坐在飘窗的软垫子上读书,读得心不在焉,白纸上的黑字怎么也无法连贯成一句有意义的句子。他干脆抬头看盖勒特,正好对上对方炙热的目光。这是一首情歌,盖勒特说,我需要汲取灵感。

      阿不思又做了晚餐,但盖勒特废寝忘食地写着,剩菜都进了冰箱。这种时候,烟和威士忌才是盖勒特的能量来源。有一回他写了三天三夜,期间切断了所有通讯,等阿不思用备用钥匙找进他家,只看到一地的玻璃渣和一个趴在琴谱上失去意识的人。那一瞬间阿不思想到了最坏的可能。他用力摇盖勒特,听他的脉搏。他永远忘不了金发男孩是如何悠悠醒来,眼睛从深陷的眼窝里看着他,有气无力地说:我写出来了,我终于找到了自己最想要的旋律。阿不思气得拳打脚踢,也换不来一句“永不再犯”的承诺。他哭着跑出了门。在人来人往的街心广场,他想明白事情就是这样了,盖勒特只会胡乱消耗自己年轻的生命,而自己命中注定要被卷进这个漩涡里。他转身回去,收拾了满地狼藉,让盖勒特将新歌唱给他听。他在钢琴上弹奏它的旋律,弹得不熟练,盖勒特手把手教他,两双手交叠纠缠。那首歌让他心碎,因为他理解它的好,知道为它付出是值得的。

      阿不思不愿打断盖勒特的灵感,已经做好了再等几日的准备。不料过了午夜,盖勒特突然起身扔掉了笔,扑到阿不思身上。

      你累吗?他瓮声瓮气地说着,开始亲吻阿不思的侧颈。我还需要更多灵感。 

      阿不思当然不累。他简直好奇他们怎么能等到今天。无论当下有多少问题,他们青春期的身体永远需要彼此。他一把推开盖勒特,用的力气太大了,那颗金色脑袋“嘭”的一声撞上床头。你累坏了,他说,今天我来。盖勒特顺从地挪到床边。他跪在地毯上,将头埋进盖勒特的胯间,鼻尖隔着牛仔裤磨蹭。盖勒特说:别这么折磨我。他只是笑着,深深地呼吸。他被恋人咸咸的气息包围,已然开始战栗,仿佛这具身躯也挂上了一串串冰凌和雪花。他从未这样珍视过自己能捧在手心里的东西,像跪在教堂长椅前祈祷的人捧着一本经文;也从未如此想要吞噬它,用它来填补自己心里巨大的空洞。

      这会给你灵感吗?他问。

      当然,我要让全世界听见你有多好。

      你想让全世界听见我现在的样子?

      我不介意写,盖勒特捂着嘴笑,不过那样我就得把你藏起来,省得有人觊觎你。

      阿不思将头埋得更深了。他不是他的教徒,不甘心总是被动等待和退让,他们应该互相吞没。他决然地说:那我们都藏起来,哪儿也不去。

      盖勒特被说动了。接下来的两日,他不再惦记特罗特尼什山。他们决定藏身于这间小屋,阿不思的漂流到了尽头,他已经在向雪白世界的深处遁去。

      盖勒特又一次关掉了手机。他没踏出过这个房间,全身上下只穿一件针织衫,饿得头昏眼花才吃一点剩菜,创作的地点也从桌边移到了床上。他发疯一般地写,写得满满当当的乐谱越堆越高。写一会儿就来找阿不思,仿佛这也是他创作的一部分。一个亲吻能给予一个小节的灵感,热情的触碰足以填满两个乐句,两个韵脚。一句歌词缺乏力度,也成了他索取的借口。阿不思知道自己被彻底纳入了盖勒特的世界,成了他的同谋。夜里,阿不思伴着笔尖的沙沙声入眠。他不知道什么样的歌能让盖勒特满意,只渴盼盖勒特的手拂过他的肋骨,将他反复弹奏。四面门窗紧闭,几乎不辨昼夜,唯一亮着的床头灯照着盖勒特汗津津的脸,性和烟的气味浓得让他脑袋发晕。看着盖勒特餍足后趴在床上奋笔疾书,他突然发现自己什么都没做。读不进书,没有非做不可的家务,没有思考。这种感觉很新奇——他似乎从生下来就知道自己每天该做什么,有何目的,现在他却成了盖茨比世界里夜夜笙歌的酒鬼,什么都想不清楚。那些人有酒和豪车,有大把的钱可以挥霍,而他只是被爱情锁在这间屋子里,失去了明天。

      早晨他去前台续房。房东问他们还要住几天,他耸耸肩,只说还没定。他在门厅里给霍格莫德去电问候。学校和家人渐渐习惯他的缺席,没有人催他回去。在电话那头,阿不福思夸耀自己做了一次大扫除,将柜底死角的地砖都擦得像新的一样,还清洗了阿丽安娜喜欢的那个玩偶。但他一提出自己可以尽快退学,好帮家里做事,就被阿不思断然否决了。阿丽安娜这两天迷上了刺绣,这能让她心情平静。母亲问他,这次的课题真的很难吧?是要和哪个大学教授一起发论文吗?他们的声音像来自另一个时空的回响。他出神地盯着门外的残雪,被上面的反光刺痛了眼睛。是啊,他难忍笑意,这次真的很难,被困住了。

      回到房间,盖勒特正盘腿坐在床上,脸上挂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眼里却精神百倍。乐谱堆在一旁,上面别着一个回形针,这意味着他写完了。

      真的不能现在唱给我听吗?阿不思问。 

      最好的东西要留给最好的日子。

      阿不思想说今天就是最好的日子,这时,盖勒特的手机铃声——那是《唐璜》里鬼魂的唱段——雄赳赳地响了起来。他的眉头立时皱得跟核桃一样大。他失联两日,必然会遭到短信和来电通知轰炸。最大的可能是姑婆巴沙特夫人。她很喜欢阿不思,每次都用自己烤的小蛋糕招待他,希望他能对盖勒特造成一些正面影响。他不愿细想她知道侄孙失踪后的反应。

      知道这是谁吗?盖勒特叼了根烟,把手机举得高高的。是我爸,他来索命了。

      他的手指悬在挂机按键上,被阿不思伸手制止。两人僵持一阵,盖勒特瞪了阿不思一眼,带着手机走向门外。 

 


      盖勒特很少谈论自己的父亲。阿不思只知道他是个商人,和妻子早早离异,对儿子失望透顶。父子俩少有联络,一次阿不思隔着墙壁听见盖勒特对电话那头怒吼,将烟灰缸砸向书柜。格林德沃先生把盖勒特送到英国,是因为只有巴沙特夫人受得了和他待在一起。她是一位退休的大学者,用盖勒特的话说,至少她有一些有意思的书,因而他在她家里较少放肆。砸坏书柜的那次,盖勒特事后道过歉,而阿不思知道为何巴沙特夫人会原谅他——没有人能抵抗他略带顽皮的笑容。他肯定从来不对他父亲那样笑。

      盖勒特叙述了电话内容:父亲到英国来开会,临时决定去苏格兰看看他,发现人去楼空,车子和钥匙也消失了。他痛骂盖勒特是惯犯,不思悔改,只有少管所才能救他。他宣称已经报了警,限定儿子一日内返回,否则会让他吃不了兜着走。盖勒特显然没有认错,回来时一脸恼火。

      他真的会报警吗?阿不思问。

      当然了,盖勒特说,别对他抱什么希望。

      阿不思隐隐觉得这话不妥,然而事到如今,他实在问不出“为何明知如此还敢偷车”。他说:正好你的歌写完了,我们回去吧。 

      回去?你想吗?我们还没去爬那座山。

      阿不思说自己对那座山没兴趣。盖勒特反问他:那你对我爸会怎么报复我感兴趣吗?他会想尽办法把我抓回奥地利;同样是少管所,我还是更喜欢英国的,这样至少你能来见我。你会来见我吗?

      阿不思沉默了。 

      他们找到最近的一台银行提款机,果然查到几张信用卡都已被格林德沃先生冻结。只有一张盖勒特名下的储蓄卡能用,里面没多少存款,盖勒特前两天买的羽绒服可不便宜。去私人派对驻唱赚来的现金还剩一百多英镑,足够返程用,但现在怎么可能再提出这个建议?他们在银行门口站着吹了会儿风,阿不思说:别管什么学费了,我这里有钱,我们暂时去避一避,等情况好转再说。他吞下了“等你父亲消气”这半句。说到自尊心,盖勒特和自己简直一模一样。如果格林德沃先生也是这个脾气,要消气就太难了,他对此毫无把握,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盖勒特假装没听见阿不思说话,专注于拿面包屑喂栏杆上的海鸥。

      回民宿的路上,盖勒特埋着头走得飞快,阿不思气喘吁吁地跟在他身后两步远的地方。路过教堂,听到里面传来唱诗班的歌声,阿不思才想起这天已经周日。他没请过这么长的假,这一周眨眼就过去了,根本来不及细细咀嚼其中的遗憾。他一咬牙跑上去,掰过男友的肩膀。

      别这么对我,他说,这可不是我的错。我不会抛下你的。 

      你不会抛下我……盖勒特慢慢地重复了一遍。优等生,要是我一辈子不回去呢?

      阿不思浑身一颤,说:总之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盖勒特神色古怪地看着阿不思,像是要讥诮两句似的。如果他敢笑,我们就完蛋了,阿不思想,我会立即回到霍格莫德,发誓永远不再陷入爱情。盖勒特终于勾起了嘴角——是一种更加温暖的、大松一口气般的笑容,随后是一声长叹。阿不思这才意识到这个顽固的流浪者也在害怕,只是和自己怕的东西不同。盖勒特拨开阿不思被风吹乱的鬓发,说:这可是你说的。站着别动,等我一会儿。阿不思慌忙点头。盖勒特撒腿朝前跑去,跑几步就回头确认一次阿不思还在原地。他从街角消失了。

      几分钟后,他抱着吉他出现,在花坛边坐下调弦定音。琴盒就敞开放在一旁,阿不思识趣地往里面丢了几个硬币。吉他声和教堂正点的钟声同时作响,惊起了几只海鸥。做礼拜的信徒鱼贯走出教堂,迎面撞上另一种乐声。那是几支巴赫的曲子,路过的人被演奏者的技巧迷住了,很快就围成了一个半圆。表演者笑眯眯地对他的听众说“上帝保佑你们”,获得了热情的回应。他接着唱了几首圣诞歌。波特里居民乐善好施的程度简直令人震惊,阿不思悄悄数了数,琴盒里的钱够他们三天的饮食了。这就是盖勒特的计划吗?不回霍格莫德,就待在这里讨生活。他们能这样坚持几天?

      这场演唱会的下半场,礼拜者陆续离开了,盖勒特一首接一首唱自己写的歌,兴之所至常常忘词,也不管是否破音。周日的街头很静,只有零星几个人为他驻足。唱到谢幕曲《通往天堂的阶梯》时,更是只剩阿不思一个忠实听众。他唱着“你有两条路可走,现在换一条路还来得及”,一边用清澈的蓝眼睛注视阿不思。阿不思没有换一条路。作为回应,他在心里默诵了里尔克的话:“你要对心里的一切疑难多多忍耐,要去爱这些‘问题的本身’……现在你就在这些问题里‘生活’吧。”盖勒特就是那个问题本身,和他在一起,得学会爱上生活中的昏聩和肿痛。带来的那瓶酒快见底了,阿不思四处张望,想看看哪家商店还开着门。盖勒特写了一首好歌,他们应该庆祝一下。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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