搞文艺书摘的小号:柠汁三文鱼。狡兔三窟,AO3:chestnut_cyn28;wb: 优汁良鱼。

[GGAD]启示录1917(二)

【Summary】原著剧情向。1917年,阿不思作为巫师的秘密顾问支援一战前线,与盖勒特重逢。万字长更。

2023.11.10修订重发


--------------------------------------------------------------------------------------

 

第二章

 

      阿不思不认为自己和忒修斯·斯卡曼德是会相互拥抱的关系。他们曾是师生,远算不上亲近。忒修斯拿了七张高等巫师等级考试证书,是一个彬彬有礼的优等生,和老师保持着距离;阿不思有种古怪的幽默感,不至于显得高高在上,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会向学生倾诉衷肠。忒修斯通过傲罗培训时曾写过一封信,感谢阿不思在黑魔法防御术方面的指导,此后他们就断了联络。真正令阿不思心软的是忒修斯那个离经叛道的弟弟纽特。意思就是说,他比别的老师更理解纽特,单方面为纽特保守了几个秘密,而他自己依然是密不透风的。

      忒修斯比阿不思更为窘迫。

      “抱歉,教授……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我这段时间有点情绪化。最近打得很胶着……”

      “那是自然的,忒修斯。你来这里有两年了吧?”

      “快三年了。一开始是在海军基地附近,后来一直往东走,没注意已经到了弗兰芒,就这么留下来了。”

      “你的家人一定非常想念你,他们还好吗?”

      “其他人都在乡下避难,可是教授,他们把纽特送去东线了……”他突然顿了顿,朝一株齐腰高的枯芦苇挥过去,阿不思只好假装自己对此事一无所知。“那边的战火惊动了龙的巢穴,纽特被派去对付一窝乌克兰铁肚皮。那之后我还没收到过他的信。他才二十岁!他为什么不能好好在办公室里待着?”

      “那么,忒修斯,你又为什么辞掉傲罗的工作?不用过分担心,纽特很善于和动物相处,龙对他而言并不危险。而且……”他望向帕莘代尔山脊的方向,那里埋葬了数以万计的无名尸骨。“我也认为相比起动物而言,人类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危险的物种。你所处的是比纽特更危险的境地。”

      “教授,你说这话的口气跟纽特简直一模一样。”忒修斯连连摇头,“‘如果人类不再停止残害彼此,我宁可与比利威格虫待在一起。这里没有人的侵扰,山谷丛林里充满了美妙的声音。’这是他上一封信的内容,我等着下一封,只能一直读这一封。”

      “山谷里的鸟啼蜩鸣,的确很美,而且那是在失去后才会怀念的美。纽特能在我们还憧憬大城市、向往人类文明辉煌的年纪上就有这样的认识,这很难得。你有一个非常聪明的弟弟。”

      “纽特是有不少天赋,可是……”忒修斯看出了阿不思彻头彻尾是站在纽特那边的,他很擅长避开教授的锋芒。“不过你有一点说得很对,这里的危险超乎想象。教授,你想去看看吗?”

      阿不思说这正是他的目的之一,把胳膊递给了忒修斯。他们一起幻影移形。

      两人在一个喷泉广场的人行道落地。眼前是一座空寂的小城,在晦暗的天光下宛如海上的孤舟。他们面对的白色建筑曾是它的市政厅,山墙的顶部被炮火摧毁,上面的浮雕只剩一个身份不明的头颅和一大片焦黑。凑近过后,阿不思发现整栋房子的石块上有不少裂痕,柱子也歪歪斜斜,是被魔法强行拼在一起的。忒修斯的脸皱了起来。

      “这座城市被德军攻占过,后来又被联军夺回来,它离前线太近,麻瓜们都搬走了。我们决定用它来当基地和医院,所以做了一点手脚。本来想在更隐蔽的山里,但受了重伤的人没法随从显形,飞毯又太慢,我们做这些事得争分夺秒。修复市政厅是集体的功劳。还有许多保护咒,现在飞机和炮弹应该找不到这里,里面很安静,适合伤员休养,他们一听见炮声就不太对劲。教授,让你看笑话了,我们的咒语水平很糟糕……”

      “不,你们做得非常好。”这些仿佛儿童拼图的作品让阿不思自惭形秽。“我可以试试吗?”

      得到忒修斯的允许,阿不思朝白色建筑施咒,蓝色的咒光飞向天际,与建筑身上的保护魔咒剧烈碰撞,白色和蓝色交汇,发出电流般的嗡嗡声,织出了一张更加细密的网。

      “我想这下应该更安全了。”

      正说着话,脚下的大地震动起来。这是清晨的第一轮攻击。不知是德军还是联军,炮火总是不分彼此,比两边的人亲密得多。忒修斯面色疲惫,阿不思明白这意味着他们的“医院”今晚又有许多事要忙活了。

      白房子里是另一个时空,另外一番热闹:在这个不亚于圣芒戈规模的野战医院大厅,穿着白大褂的巫师在大厅里穿梭,混杂的语言让一切音节都变得无从辨识。浮在半空中的担架运送着伤员,绣着阿拉伯纹饰的红色飞毯也被征用——坐在上面的病人看起来已接近痊愈,比起伤势带来的痛苦,他们脸上流露的更像是梦幻一般的满足,毕竟不是每个人一生中都能有机会走进《一千零一夜》的世界。埃及睡莲的花骨朵(它们是非洲志愿者的捐赠)随波逐流一般在病房和走廊间悄声移动,传递着信息,落到收信人手中便立即绽开,女巫们往往在这一瞬间露出不易察觉的微笑。忒修斯向工作台走过去,在那里,一个承担秘书工作的女巫和一个运送伤员的男巫正在激烈争论。

      “怎么回事?”

      “昨天晚上,”女巫说,“一个伤愈的麻瓜失踪了,可我发现档案里没有他的基本信息,我们上哪儿找去?你知道这样放他回去有什么后果吧?”

      “他被送进来的时候喉咙一直在冒血,我们要怎么问清这些信息?”男巫恼火地反驳。

      “他伤刚好,走不远。”忒修斯安慰道,“检查他的病床,只要有一根头发,我们就能追踪他,可以让莉塔去,她很细心。昨天值班的人竟然没发现他已经可以走动了,可能是累坏了吧,我会看看能不能帮他们换班。”

      阿不思问忒修斯口中的莉塔是不是莱斯特兰奇小姐。

      “是啊,她和纽特是同届生,才刚毕业没多久。她很勇敢,也不太循规蹈矩,不过这些教授应该比我更了解。”忒修斯歪着头笑道。刚见面时的羞怯不见了,这位前傲罗回到了自己能独当一面的舒适区。他引着阿不思穿过乱哄哄的大厅,拐进西面的长廊。两侧的墙上挂着几个镀金的画框,曾经都是市政厅的财产,只是现在换成了巫师的画像。“这些画像能帮我们联系到圣芒戈的几位治疗师。你知道,来到这里的持证治疗师非常少,大多只是经过一些简单培训。好在有专家帮助我们。如果遇到疑难,可以第一时间和伦敦取得联系。他们是非常善良的人,都冒着风险,一旦被魔法部发现,铁定会丢掉工作……”

      “伤员不辞而别,这种事情常见吗?”

      “不常见。有的人一开始会抗拒,所以我们穿了麻瓜‘医生’的服饰,希望能取得他们的信任。不过,只在白天穿。夜间要去弹坑里捞人,这一身简直是累赘。这时候,我才发现不同的人使用清洁咒的威力完全不一样……我们都重新认识了父母的家务魔咒才华。我之前那身白袍像是在粪坑里滚过一样……”

      忒修斯自顾自地絮叨,抬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听众。这一眼让他再次局促起来,更像那个总是怕生的弟弟。阿不思鼓励他讲下去。

      “刚刚我们说到……哦,总之,有人会非常害怕,以为自己是被绑架过来做某种实验的。也有人想总归是治不好,不如让我们试试。”

      他们来到一间病房门口,沉重的松木门上挂着一块镀金的门牌:肢体伤残。

      会议室改建的病房里安放着五架灰白的屏风,隔开了病床。进门后,忒修斯将阿不思带到一个郁郁寡欢的伤员面前。他叫马修,夜间行军时受伤昏迷,在墓地的棺材里躺了一整晚,被巫师们找到时,身上的气味跟死人差不多。

      “马修,你怎么了?你快痊愈了,有什么事不开心吗?”

      看上去不到二十岁的伤员撇嘴:“药,从来没喝过这么难喝的。”

      忒修斯对阿不思说: “生骨灵,波特家的捐赠。”

      马修其实是病房里最幸运的人,弹片只是穿过了手臂。其他人都失去了一只手臂或腿。如果及时找到那截断肢,这里最好的治疗师倒能使他们恢复如初。这类理想的情形几乎没有出现过,巫师们大多只能指望麻瓜制作的义肢。

      此后,他们又进了内脏损伤病房。这类伤情是阿不思所熟知的。通常需要把子弹取出,用上强力的止血咒和人体修复咒,辅以圣芒戈调制的复原魔药。最难实现的是最后一个条件,这意味着志愿者们至少需要一位魔药专家或一位走私犯。折中的结果是,凭借连通伦敦医院的画像,他们偷来了圣芒戈的配方,自行调制魔药。效果差强人意,病人恢复比圣芒戈的稍慢一些,有的会留下隐痛。阿不思提出为他们检查配方,这让忒修斯大舒一口气。霍格沃茨的学生都知道他们的黑魔法防御术教授学生时期就在《魔药实践大师》上发表论文。在阿不思那个自我封闭的世界之外,许多人早把他的光辉事迹背得滚瓜烂熟。

      “我们这里是‘全流程服务’,等到伤员恢复,就把他们送回军营。这是最可怕的一部分。”忒修斯挤出一个难看的笑,“想想看,让他们再去经历一次生死。有的人会再次受伤,再次被送到这里。我记得有个叫汤姆的,总共来了三次,一次比一次严重。他后来总觉得这里十分眼熟,却因为记忆被修改,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我们。很多人不愿意直接被送回家。如果完好无损地回去,会被当成逃兵。有人不想回到战场,会请求我们帮他们留下点什么毛病,不至于终身残疾,但是绝对不能再上前线了。教授,这边请。”

      他们又上了一层楼,来到黑魔法伤害病房,途中差点撞上一张呼啸而过的空飞毯。病床上不时传来微弱的呻吟,但没有人说话,每个人都困囿在自己的忧郁和痛苦中。

      在离病房门最近的床边,莉塔·莱斯特兰奇屈身站着。毕业两年,她的脸变得更加瘦削,卷曲的黑发剪短了不少,挽成一个随意的髻。忒修斯和阿不思进门时,她正掀开被子一角观察病人的伤口。见到昔日的教授,她发出一声惊呼。

      问候非常简短,莉塔并不想叙旧。学生时期,她就对所有人心怀戒备。这是一个被血缘的沉重历史压垮的女孩,她那古老的纯血家族有些传说——混乱的血统,被父亲掳来的母亲,神秘死亡的弟弟。阿不思不想去求证,但他看莉塔的第一眼就感觉它们是真的。那种他并不引以为豪的识人天赋再次显现,这一次,它的代价是女孩的信任。复杂的家庭环境将她磨砺得远较同龄人敏锐,她明白自己被那位似乎无所不知的教授看透了。她不喜欢被看透。纽特·斯卡曼德压根不会往她心里的禁区去看,这是他们成为朋友的原因之一。不管阿不思怎么暗示莉塔不必害怕他,最终也没能卸下她的心防。“教授,你把我想得太好了,我不值得你花时间。”说完这句,她就缩回自己阴暗的过去。阿不思经常想,他们是有些相似之处的。

      “莉塔,我正要找你。这个病人你先交给邓布利多教授吧。”

      阿不思接替莉塔,将泛黄的被子往下掖了几寸,露出病人未着片缕的胸口。那里有一片乌青,锁骨下方的颜色是最深的炭黑,心脏上方的位置则是青灰色,整块皮肤还遍布着蜿蜒的墨色线条,仿佛有人在上面画了一幅地图,它的中心是死神的祭坛。这是被黑魔法侵蚀的脏腑,如果控制得好,也许病人还能再活上半年。阿不思伸出手,覆盖住那双紧闭的双眼,想为他减轻一些痛苦。

      等到忒修斯向莉塔交代完任务,阿不思已经将病房里的人都检查了一遍,为其中两个人中的恶咒找到了反咒,为一个人止住了失血。他们一边往回走,一边商量怎样尽快让那个无法医治的男孩清醒过来,带他回家见亲人最后一面。他只能跟其他伤员一起坐船回家。巫师们没法带他——志愿者们离开英国后,还没有机会靠近英吉利海峡。他们可没有返乡假,不能动作太大,否则就会被边境上的魔法部眼线捉个正着。不论麻瓜还是巫师,“战争英雄”都没有回头路可走。

      “你们已经做得够多了。”

      “本来可以不必做这么多,但我们的同类在加重这场灾难。”忒修斯的口气忽然转为尖刻,“我搞不明白,德军阵营里怎么会有这么多黑巫师?他们究竟想做什么?”

      “我们的阵营里没有吗?”

      “说实话,我不知道,教授……要是真有英国的黑巫师,我猜他们会攻击德国人,但我们带回来的都是联军的人。德国人只能交给德国人自己了。”

      “我理解你们现在忙得不可开交,不过下次碰上穿德军制服的,力所能及的情况下,还是带回来吧。我会经常过来的,我保证。”

      “教授,你来这里,是有自己的事吧?你不必……”

      “有紧急情况,也给我带信,好吗?把我算作你们中的一员。”

      于是忒修斯又给了阿不思一个拥抱,将“新晋成员”带进他们的办公室。这是整栋医院最温暖的一间屋子,空气中溢满浓郁的咖啡香。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一摞摞杂乱堆放的书,都是各国的志愿者随身带来或托人寄来的。几个靠墙的书柜满足不了需求,它们最后占满了书桌和地毯,只留了一人身宽的通道。它们不一定都有用,却让经验不足的业余治疗师和傲罗们感觉自己至少尽了全力。

      办公室里坐着几个轮班休息的人,各自靠着一张扶手椅,有的半眯着眼,有的翘着腿。他们是来自加拿大的托维斯·詹森、来自美国的珀西瓦尔·格雷夫斯和来自澳大利亚的乔治·威兰德。每个人都听说过阿不思,詹森甚至打算和他讨论一篇《今日变形术》上发表的文章。这时换班的铃声响了,詹森骂骂咧咧地跑了出去。

       


 

      阿不思和大家一起吃过便饭,忒修斯把他送出门,他们注意到天空放晴了。一轮火红的圆日高悬在天上,为远近的丘陵戴上金色的礼帽,让荒芜的田野重新长出麦穗。炮火声还在继续,但忒修斯心情大好,说要带阿不思去城郊的山坡散步。那里有一处中世纪的城堡废墟,用了一千年来朽烂,养活过藤蔓和乌鸦,为巫师提供过避世之所,最终还是在二十世纪的战争中轰然倒塌。弗兰芒地区地势低洼,那里就是城市的至高点。还能看见一片无人区——只是地平线附近的一抹灰色——那个遭受雷火诅咒的地方。他们不能靠近研究它,新的战斗还在进行,今天空气能见度太高,两边都缺乏隐蔽。

      他们踏着林荫步道斑驳的树影上山,碰见几棵被炸弹击倒的松树挡住去路,他们只能跨过去,有时需要手脚并用;在某些地方,受到损毁的是石阶,于是他们不得不从泥土坡借道,打定主意不用魔法。行至视野开阔的山顶,两人出了一层薄汗,还花了点工夫清理指甲缝里的泥土。所谓的城堡仅存一座圆形塔楼,大量的碎石块被移走用作新的建筑材料,遗址上只有杂草和砂石,蒲公英在风中打着旋。

      城堡上有一个先来者,显然是一名巫师。他坐在塔楼的垛口,毫不畏惧地露出半截身子,眺望着山下的城市全景。他黑色的侧影被圆塔拉长,几乎与塔身融为一体,像是太阳下孤独的守望者。两个登山者面面相觑,阿不思突然心脏一紧,停下脚步。一种可怕的直觉在脑海中清晰起来:他们不能再往前走。前方的危险难以预料,那样的侧影和姿态分外眼熟……

      “我们先回去吧。”

      “教授?”

      阿不思浑身僵直得如同冰棍。他死死盯着城堡上的侧影,什么也看不清,但他明白那是谁,也知道对方在等他。

      “忒修斯,你先走……”

      城堡上的人转过身来,向他们招手。

      “教授,你们认识?他是谁?”

      阿不思拔出了魔杖,挡在忒修斯身前。

      “听我说,忒修斯,如果你还相信我的话,” 他毫无必要地推了忒修斯一把,“现在立即离开。以后再见到这个人,也不要掉以轻心。永远保持警惕。快走吧!”

      忒修斯面带忧色,但还是听从指令离开了。阿不思在这须臾之间做了此行最草率、最重要的一个决定。他不是没有过最坏的打算,他们完全可以想办法避开对方。可此时此刻,那个金发青年就坐在塔上呼唤着他的名字。“阿不思,上来——”

      他一向喜欢高处的风景。“阿不思,上来——”攀上屋顶、山岩、瀑布。“这里的风景美极了,这一切都是我们的,世界会是我们的。”

      阿不思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出于愧悔之心,他把它忘了,至少近十年内是遗忘了。现在,他沿着圆塔苔痕茵绿的旋转石梯拾级而上,就像是在一条通向谜底的隧道中,只要再次见到阳光,那个不受欢迎的答案也会降临到他身上。他背脊发麻,靠着厚重的石块站立,在阴影里拖延。恐惧——在塔楼半掩的、锈迹斑斑的铁门前,阳光似乎伸出了触手,要将他拽出阴翳。这扇门还没打开,答案就迫不及待地钻出来。倔强的红发少年曾在爱欲的折磨下,在一阵直冲头顶的战栗中,紧咬着牙根,对他的金发恋人说:“世界会是我们的,但首先,你是我的。”

      阿不思迎着风踏出旋梯,刺眼的阳光让他头晕目眩,盖勒特·格林德沃回过身欢迎他。他不禁苦笑:厄里斯魔镜里的人从镜中走了出来。盖勒特变了不少,但他怕的不是这个。

      几年前,他在有求必应屋找到了魔镜,从中看见十八岁的自己与盖勒特在谷仓里,十指和目光眷恋纠缠。起初,他以为那面镜子显示的是深埋于人心的过去。随后两个少年隐去,年纪更长的盖勒特出现在镜子里。只是盖勒特。他仍然喜欢周身着黑,灿烂的金发有些褪色,发尾染上了银白。这很奇怪,他们还没有老到鬓角生白的程度。兴许是黑魔法的作用,人终究不能钻研那种魔法而不付出任何代价。他的脸变得更加窄瘦,颧骨和鼻梁十分突出,衬得斜挑的眉眼凌厉无比,眼睑也变得更厚。那对异色的瞳仁微微眯着,审视着属于他的世界、他的领土中的每个细节。他的表情恐怕会吓到旁人。依旧俊美,却有一种不属于现实世界的透明感,仿佛他正在超脱凡人的躯壳,归于他自称拥有的先知血脉中。

      魔镜上方的文字被破译出来,镜中显现的其实是一个人心灵深处最迫切的渴望。阿不思换了几个角度,想从中看出其他的事物,荣耀,权力,亲人……什么也没出现。盖勒特站在镜像的中央,占据他欲望的中心,欲望的欲望,周围是无边的黑暗。他什么也不用做,背着手站在那儿,就能扰乱阿不思的平静。每当重新回到那间放置魔镜的暗室,他还会看见镜中的盖勒特和他一起老去。他怀疑这也是自己欲望的一部分。

      “阿尔,你要的真多,不是吗?记忆中的金发少年大笑,“当然了,我是你的。你也是我的。

      他恐惧的是那张跟镜中一模一样的脸上竟然也挂着笑意。盖勒特为什么笑得出来?为什么还能饶有兴味地观察他,指着他歪斜的鼻梁和杂乱的胡茬笑?

      前线的炮火放出一声巨响。

      “过来,坐在这里。”盖勒特拍了拍身旁的垛口,脸上的笑意消失了,“陪我坐一会儿吧。”

      阿不思走过去,学着对方的样子将腿悬在空中。“坐一会儿”,这是条好策略。他们还能做什么呢?

      “听,今天又是一场恶战。双方都会损失上万人……”

      面对盖勒特残酷的宣判,阿不思调动不出任何愤怒或讽刺的言辞。他们静静地坐着,中间隔着一块石头和十几年的时间。两架侦察机飞过这座山头,自然是一无所获。

      “你的同伴——”盖勒特说,“你不想让我接触他。我对那家‘医院’很感兴趣,可以过来帮忙。”

      阿不思的目光从山下的城镇转移到身旁的人。“我们都知道你打的是什么主意。”

      “不管目的是什么,只要对你们有用就行了。这里有谁比我更懂黑魔法和治疗魔法吗?”

      沉默。

      “你隐身这些年,倒也不是毫无踪迹。七年前,埃及古墓的一块古代如尼文石板失窃,守护法老遗体的魔法遭到黑魔法破坏。三年前,在喀尔巴阡山脉的森林,有人实验了将动物变形成半人的危险魔咒。还有最近,几个古老家族的成员公然用魔法挑衅麻瓜,之后就消失了。我知道是你。”

      “那你为什么不告发我呢?我也知道是你。线报说昨天伊珀尔全城大雾,只有你能做到。”

      “我以为你会躲开。”

      “恰恰相反,我想让你来见我。”

      “为什么?”

      “为了再尝试说服你一次。听吧……”

      阿不思跳下垛口往回走。他听见身后一件硬物飞过来,他下意识地伸手接住。那是一个银质的雕花小瓶,里面装着他和盖勒特融为一体的两滴血。他捐出的一滴血感受到主人的存在,银瓶在手中开始抽搐。盖勒特把它举到面颊边,提醒他去聆听其中传出的喁喁私语:谷仓里灼热的呼吸,割开皮肤的声音,谷子的霉味和尘土味,还有一个永远不与对方为敌的誓言。

      “誓言是无法打破的。”盖勒特平静得不可思议,“我们的命运被绑在一起,这一点无法改变。我知道你和以前不一样,但我不清楚你究竟是怎么想的。看在这个瓶子的份上……能告诉我吗?”

       “我是怎么想的?”

      盖勒特将银瓶放回胸口的衣袋。“是的。你在为我们的过去感到羞愧吗?”

      “羞愧?”阿不思眨了眨湿润的眼睛,“十八年来,我没有听到过你的一句道歉。现在你用我年少无知时为你改进的咒语杀了人,在一场血腥残暴的战争中挑起更多争端,却说要来‘说服我’。你对任何事都没有一丝一毫的羞愧,是不是?”

      “如果你要为雷火咒指责我,我的确没有为此羞愧,你应该听我解释。别的事情,我们可以之后再说。”

      “解释?你用了我们的咒语去做这种事,你怎么敢这么对我……”

      阿不思的手被另一双手包围了,肌肤相触的感觉是魔镜无法给予的真实和暴虐。他差点喊叫出声。

      “恰恰是因为这是我们的事。阿不思,你说过的,只在必要时使用武力。现在就是必要的时候。”

      “你解释吧。”

      “麻瓜正在自相残杀,经过这场战争,他们元气大挫,我们的优势会更大。这正是巫师走出暗处的大好时机。你可以因为我的离开而恨我,但是你没必要在报纸上发表那些为麻瓜辩白的话……我的家族世世代代为哈布斯堡家族担任秘密顾问,父亲死后就是我,这就是我被奥地利皇帝请来支援盟军的原因。这些年我见了太多麻瓜,知道他们是什么样。”

      他们挨得很近,被风吹起的金发扑到阿不思的脸上。他的语调波澜不惊。他的目光——在他们还热衷于彻夜长谈时,阿不思觉得自己怎么也离不开这样热烈的注视。

      “这一群开战的国王,前一天还在以‘亲爱的表兄’相称,第二天就为了一己私利让自己的子民去拼个你死我活。他们愚蠢、无情,处心积虑地杀人,用榴弹、喷火器、毒气、潜艇杀人,和野兽一样杀人,你听吧,阿不思,那些炮声!总有一天,战火会烧向巫师生存的土地。我们还能继续藏下去吗?能一辈子不走进他们的战场,直到他们把整颗星球摧毁殆尽吗?他们人数众多,是的,但我们并不是没有希望,有你和我的力量……我一度觉得既然已经失去你,我只能一个人去做,而现在,到了这个地方,我知道自己需要你。要实现伟大的事业,我们只能一起行动。”

      阿不思一字不漏地听着,企图寻找对方的漏洞。盖勒特为他们曾经的残酷梦想找到了新的一则依据——然而这一次,连阿不思都忍不住承认证据的真实性和指向性。

      “盖勒特……”他艰难地开口。这个名字在阴影中藏得太久,他总是捕捉不了它的感觉,可现在说出来,就像是他们之间的种种又重新发生了一遍。“如果你仍然想废除《保密法》,可以用别的方式……”

      “什么方式?”

      “用更合理的法律去取代不合理的法律,和麻瓜建立真正友好的联系……让他们认识到巫师是无害的。”

      盖勒特像是听了个笑话。

      “阿不思,你以前没有这么天真。是教书生涯改变了你吗?等到那一天……麻瓜迫害了巫师上千年,你告诉我,要花多少年去规劝他们?我们还能活着见到那天吗?”

      “我是变了,”阿不思终于抽出自己被攥得生疼的手,“但我不知道谁更天真。就算在战后,麻瓜的数量也是我们的千倍以上。你看到了他们的武器,我们并非不死之身,要让多少人去送死,才能‘征服’所有人?”

      “那你见过我们的武器吗?”

      盖勒特掏出自己的魔杖,郑重地摆到阿不思手边。无需说明,阿不思立刻看出这是什么。他倒抽一口凉气,掩饰不住内心的好奇,将魔杖握在手里反复掂量,抚摸它古怪的树瘤状突起。他的手指勾在手柄,试探性地扣成一个环形,顿时一股奔涌的魔力从杖尖传递到他的指尖,温暖了五脏六腑。阿不思嗅出了一丝危险。寻常的魔杖只会让巫师感觉到自己的魔力,就像一把勇士的佩剑;但这一支本身就有着无穷的力量,仿佛一头张着血盆大口的狮子,在与持有它的巫师进行殊死搏斗,巫师稍不注意就会成为它齿尖的猎物。阿不思知道这力量来自它血腥的历史,但他仍然对驯服它跃跃欲试。他和盖勒特都花了二十多年的时间来追求力量,绝对的力量带来安全,通向自由,可它本身也是迷人的。阿不思是一个困于书斋的学者,热衷于追求无尽的知识,对魔法世界的一切都有着纯粹的迷恋。

      “你从哪里……”

      “一个认不出它的傻瓜手里。”盖勒特面露兴奋,“试试吧,阿不思,我们不需要拒绝接骨木魔杖的诱惑。征服它。”

      阿不思恍惚地接过魔杖,对塔楼下的杂草堆一挥,让夏日重新回到这片山坡。烈日正好,树枝长出了浓密的绿叶,草地上的虞美人红得滴血。目睹一切的盖勒特又在大笑。他的笑声放肆极了,也总是不合时宜,在嘲弄他口中的“蠢货”时,咒语出错时,争吵时,他都忍不住笑,像是就算死到临头——阿不思赶紧打消了这个念头——他也能对着死神大笑。他在嘲笑阿不思脑子里想到的第一个魔法太“柔和”,像是少女的梦境。

      “阿尔,你很出色,不过这还不是接骨木魔杖的最佳状态,因为现在它只听命于我。要想赢得它的忠心,你得打败我。可是这不可能,不是吗?” 他收回魔杖,拍了拍胸前的银瓶链子,“想想看,我还没找到复活石,有了它之后 ……”

      复活石,阴尸大军。母亲。阿利安娜。阿不思醒了过来。

      “不,你不能去找复活石 ……你听我说,刚刚的理论有一个问题。你所控诉的全部是麻瓜国王和贵族的罪状,被送上战场的普通士兵只是受到欺骗和强迫,手上杀戮的罪恶不比我们更甚。你不能再把他们卷入另一场战争,我会阻止你……”

      “梅林,你要阻止我?”盖勒特提高了声量,“你已经习惯了当麻瓜的奴隶吗?为他们擦屁股,放弃我们的梦想。你是天生的统治者!可你看看自己,埋没天赋和才华,沉浸在无能的伤痛里,就为了一场意外……”

      阿不思听不下去了。他最恐惧的噩梦变成了现实——盖勒特从未反省过。对盖勒特而言,阿利安娜死不足惜,而阿不思渴望的就是这样一个无耻之徒。他花了很长时间才断绝盖勒特会回到戈德里克山谷的妄想,现在一切都乱了套,他的心还是脆弱得像一张玻璃纸。他不该去看厄里斯魔镜。

      阿不思冲下旋梯。他不敢幻影移形,盖勒特跟在身后两步,不靠近也不停下,他不能将对方带回英军指挥部。

      他转过身,徒劳地将魔杖对准它无法伤害的人。他绝望地想,他至少可以烧掉这片花丛,烧掉他们刚刚坐过的塔楼。他早该烧掉这一切。

      盖勒特将双手举在胸前,向后退了一步。

      “阿尔,我很抱歉。刚刚我失态了。”他柔声说,仿佛刚刚那个暴躁冷酷的人只是幻象, “你知道我脾气很坏,只听你的话。你以为我没有为任何事愧疚过,这是个误会。我一直后悔那天离开了戈德里克山谷。我们都先冷静冷静吧,之后我会来找你。”

      说完,他先一步幻影移形。

      阿不思独自回到指挥部。杰森见他神色有异,赶忙来询问他是否需要帮助。他委婉地下了逐客令,锁上房门,从皮箱里取出坩埚和药材。他要为前线的士兵熬制一大锅无梦魔药,也许再给每个人的小药瓶加上一滴福灵剂。听说许多士兵患上失眠症,夜里辗转反侧,尤其是那些雷火咒的见证者。焦虑吞噬了他。他得做点什么,这是唯一的赎罪方式。晚餐过后,黑格元帅将几十箱魔药加急送往三道堑壕,声称这是“医学顾问”从伦敦带来的新品。这夜,梦魔光顾的只有那位来自伦敦的顾问先生。


评论(53)
热度(431)
  1. 共12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优汁良鱼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