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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GAD] 启示录1917(一)

【梗概】原著走向一战背景。故事发生在1917年秋,西弗兰芒第三次伊珀尔战役期间。阿不思已成为英国公认最强大的巫师,只是他的救赎之路似乎没有尽头。盖勒特找到了老魔杖,悄然积蓄着力量。终于,阿不思从报纸上得知盖勒特的踪迹,而这一次,他觉得自己负有重大责任,不得不亲身前往战场。

【人物】饱受创伤折磨的阿不思,还没有坏透的盖勒特。忒修斯、莉塔和其他巫师,麻瓜历史中的要员。

【结局】尊重原著。

【篇幅】13W字长篇,共9章。

2023.11.10修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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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英国魔法部部长阿切尔·埃弗蒙德通过紧急立法禁止男女巫师以任何形式参与战争,以免出现大规模违反《国际保密法》的情况。不过,这并没能阻止数以千计的巫师私下向麻瓜提供帮助。此外,对于埃弗蒙德的这一决定,在威森加摩任职的亨利·波特表示了强烈的谴责,造成一时轰动。忒修斯·斯卡曼德也曾参与第一次世界大战,被魔法世界称为“战争英雄”。他的弟弟、神奇动物学家纽特·斯卡曼德则参加了魔法部的秘密行动,在欧洲东线战场与乌克兰铁肚皮打交道。

 

——摘录自J. K. 罗琳《魔法部部长》《波特家族》《北美魔法历史》,文字略有变动。 






第一章


 

      阿不思是被一阵喧闹声惊醒的。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不过看起来,加莱港口的海雾和咸腥味已经被他们远远抛在身后。怀表显示现在是正午十二点,但天空丧着一张脸,头顶层层叠叠的云奔逸着,一律是铁灰色的,一丝金边也看不见。远处的麦田被一股巨大的力压着,向东边倾倒,道路两旁的杨树林窸窸窣窣,树荫里的麻雀不停地飞上飞下,仿佛也想参与地上的争吵。阿不思的额头和面颊上沾着清凉的水珠。他想起广播里说的,“欧洲大陆仍然笼罩在乌云之下”。天气预报说今天不会下雨。天气预报从来都不太准。

      这一天,趁着天没亮,他通过门钥匙来到了久未涉足的大陆,随后和港口的英国士兵上了同一列火车,又在某个小站换乘被派来接他的沃克斯豪尔D型军用指挥车。说到底,如果埃弗蒙德部长同意将他的门钥匙直接连通军营附近的话,这一趟会简单很多。这当然行不通,因为部长说“我们要杜绝一切暴露的可能”。于是阿不思给自己施了一个驱寒咒,在三面无遮挡的车上,顶着呼啸的风补了一会儿觉。坑洼不平的路面搅扰了睡眠,他梦到了地震和火山喷发,自己在灼热的岩浆里不停地跑,满心想着要去救一个人,可他想不起那是谁了。某一次车身剧烈颤抖时,他还咬到了舌头。可是他实在太困了,从深夜在家中接待来访的魔法部长,到收拾行李立即出发,几乎一宿未眠,所以这些小插曲都没能让他睁开眼睛。

      他很快明白了当下的处境。在他们的前方几十米,一辆装满军需品的大货车斜着身子挡住了去路,跟在后面的两辆巴士也停了下来。一群穿军装的小伙子围着碍事的卡车骂骂咧咧,英语中混了法语,而一个身材魁梧的人想要压过他们的声音,扯着嗓门喊叫,挥舞着胖胖的拳头。

      司机探身出去看一眼,回头对阿不思说:“车轮打滑,陷进沟里了。我下去帮忙。”

      阿不思也打开车门,跟了下去。他的皮鞋立即踩进了一滩浅泥,留下一个黏糊糊的脚印。这个阴天实属难得。此前——阿不思翻遍了能弄到手的所有麻瓜报纸——西线刚刚遭遇了三十年来最湿润的八月。自战争伊始就遭到严重破坏的排水系统展开报复行动,绵绵细雨不至于冲垮大桥,却淹没了河岸上的农田,把旱地变成泥沼,阻碍了道路通行。后方的补给线跟不上,兴登堡防线上的双方再一次陷入僵局。

      可两边都在坚持冲锋。死伤是多少?他们说比索姆河的时候好,你得看到希望。他们在弗兰芒西部小小的伊珀尔城已经坚守了三年,那座城市是联军的希望。一直是这样,进攻,一个月,两个月,火线在几英里之间来回摇摆。雨来得真不及时。他们本可以速战速决的。炮火中四溅的泥土经过雨水搅拌,士兵像是跳进了硫磺味的火山泥池。那种被称为“坦克”的菱形大铁盒子被送去开路,也陷进了帕莘代尔战场的烂泥,眼睁睁地看着战友们抛下自己,去前面送死。媒体说那玩意儿只是白白浪费钱,但是军官们不这么认为。他们还要造出更多专门对付烂泥的铁盒子。

      接着,就来了一场反常的“雷火”,把联军吓得不轻……是的,麻瓜们不知道那是什么现象,但他们总能猜个八九不离十。闪电像法厄同失控的马车一般在空中肆虐,击中了泥沼间的枯枝,在战场烧起了熊熊的蓝色火焰,朝西面的协约国联军轰隆隆地滚去。前面冲锋的战士才刚刚进入无人区,就这么没了。穿着卡其色和浅蓝色制服的士兵在地上打滚、嚎叫,仅十秒之后,就化成了漆黑的烟雾,连骨灰也没有剩下。这样的画面比让他们死伤上万的炮火更动人心魄。联军没命似地往回跑,稍慢一些的立即被火焰吞噬。穿灰绿色制服的德军也停止了冲锋,远远地匍匐在地,躲避零星飞来的炮弹,看着这一幕末世景象。就在他们满心以为那火焰会继续烧向联军的堑壕,彻底毁灭敌军时,天上却下起了大雨。

       他们凭本能感觉到那不是普通的雨。每一滴水珠都泛着银白色的光,都装着神圣的灵魂,落在身上像是一场洗礼,让他们都沉静下来。那些炮弹也都不再是褫夺生命的罪恶武器,而成了为永生庆祝的烟花。联军的炮火终于不再响起,他们决定放弃此次进攻。德国人也没有立即执行命令退回堑壕,他们的胸中激荡着突如其来的勇气。

      他们跪在地上祈祷了很久。圣母玛利亚,基督耶稣,大天使米迦勒,不管信仰的是什么,他们都无比确信神介入了人的战争。

      德国皇帝宣称是上帝之手为德意志帝国消灭了敌人。另一边,英军的士气低落极了,那日不战而逃的一个营将面对军事法庭的审判。报纸在伦敦街上漫天飘洒,钻进了邮箱、告示栏、门缝,一时间所有人都在谈论这件事。反战派和主战派难得结成了同盟,齐声说那群孩子只是被选中的可怜人,不是被上帝的怒火烧死,就是被自己的行刑队枪杀。抗议者在议会大厦门口拉成了人链——“把孩子还给我们。”“把神恩和面包还给我们。”“这场战争必须立即结束。”

      三天后,魔法部部长埃弗蒙德和麻瓜首相开了一场密会,随后就亲自上门找到阿不思。战争初期,阿不思似乎默默接受了那条被威森加摩成员亨利·波特斥责为“反人性”的《保密法》附加条款——禁止巫师以任何形式参与麻瓜战争。而现在,法案的起草人占据了阿不思家的红色天鹅绒沙发,抱怨这已经从黑魔法名录上消失的古老咒语有多么邪恶。他旁敲侧击,想知道幕后黑手是谁。不知为什么,他坚信阿不思一定有答案。

      阿不思说他不确定,只能猜测,这是谎言。埃弗蒙德是个聪明的老朋友,非常了解阿不思一贯的三缄其口。这没关系,魔法部也有自己的秘密任务,阿不思是理想的人选。他追问了两次,一次比一次恳切,提醒着阿不思自己的责任。这是一把尖刀,但掷出它的凶手丝毫意识不到自己的残忍。阿不思曾经厌恶承担责任,觉得那是自己青春、能力和理想的累赘,但如今责任是他最真实的财产。哔剥作响的炉火中仿佛隐隐传来了雷鸣。他已分不清那是十八年前自己亲耳听见的,还是根据报纸上生动的文字想象出来的。

      埃弗蒙德还在滔滔不绝,似乎是退让了一步,不再坚持问肇事者的姓名——阿不思怀疑他最后总有办法知道,魔法部长有自己的信息网。但是他摆出了通情达理的姿态,说不论对手是谁,他相信阿不思一定能解决问题。不能让那人这样下去了,否则麻瓜一旦发现了真相,等他们打完仗,就得回头来对付巫师了。

      “阿不思,你见过迫击炮打在人身上的样子吗?残肢挂在树枝上,不知为什么,连衣服也会震碎,断腿赤条条的,和畜生没什么两样。一旦被击中,当场身亡,再厉害的魔法也无济于事。他们有无数的迫击炮。阿不思,我们每个人都有责任,能力越大,责任越大。你得为巫师群体做点什么。”

      阿不思绞着双手坐了一会儿,问道:“那麻瓜呢?”

      “当然,还有麻瓜。”埃弗蒙德懊恼地拍了拍脑袋,“我差点忘了你是‘麻瓜卫士’。是的,他们的生命也很重要,和巫师的生命差不多重要。”

      阿不思否认了魔法界用来调侃他的那个绰号。他要真是麻瓜的保护人,早在战争爆发时就应该采取行动,而不是在自我怀疑中袖手旁观。无论如何,他还是答应了埃弗蒙德的请求。他习惯了隐瞒和谎言,但还没有学会不为自己确凿无疑的罪恶感到羞愧和自责。何况他不用和那个人见面——他们当然都不想再见面。只要自己在前线上,隔着一个无人区,就足以让对方心存忌惮。这是一段纠错的旅程,他要拯救的是自己。

      他匆匆上路,眼下和麻瓜一起被困在这条泥泞的路上,即将顺手为他们做一件小事。前方货车的左轮开进了路旁的排水沟里。魁梧的大汉终于夺回了主导权,让那群脾气暴躁的毛头小伙按他所说的,将货物暂时卸到地上。货物是大块的腿肉、罐头和黑麦面包,大汉盯着他们卸货,眼珠子飞快地从左转到右,扫过每个人,生怕有人趁机摸鱼。然而士兵们还很年轻,脸上泛着饱足的红晕,还不明白偷窃的正义性。他们从自己的行军囊里拉出防潮布,铺在淤泥上,再笑嘻嘻地摆上了那些宝贵的食物。这下连大汉都说不出挑剔的话了。

      他们围在货车旁,准备一起动手把它往上抬。这时阿不思对车尾的几个人说:

      “请为我挪一个位置,好吗?我也来帮忙。”

      他的袖子卷到了手肘。三个人同时看了他一眼,其中一个皮肤黝黑的摇了摇头。

      “您是坐那辆车来的吗?”他指着这条路上唯一一辆指挥车。他说的是法语,有浓重的非洲殖民地口音,牙缝里嘶嘶作响。

      “对,不过我不是什么官员,只是个顾问。我没有实权。”

      “那就更不行了,”他戏谑的目光落在阿不思的领带和马甲上,“我们可不想让无辜的人落下残疾。”

      阿不思没理会他,从他和另一个伙伴中间挤进去。“多一个人,总要多一份力。”

       黑皮肤的男孩做了个鬼脸。这时大汉开始指挥了:“我数三——二——一!”

      阿不思无声地念出轻身咒。这并不容易。他的魔杖藏在腰后,而且他不能做得太过,不然卡车会像气球一样飞走。在感到卡车变得和玩具一样轻的瞬间,阿不思的手指轻轻一勾,车轮回到了路面。有两个士兵似乎用力过猛,自己栽进沟里,裹了一身泥水。他们咒骂着爬上来,惹得其他人笑个不停。

      “你们不觉得吗?刚刚有一下子,感觉车子失去了重量。”一个受害者说。

      有的人说确实是这样,有的人说他们是在胡扯。

      “毕竟人多力量大嘛。”阿不思眨眨眼,悄声念了反咒,一切恢复原状。士兵们心情大好,没有谁质疑文弱的顾问在其中的贡献。趁着没人注意,他用咒语清洁了皮鞋上的淤泥。

      大汉仔细清点过重新搬上车的货物,跳上驾驶位。士兵爬上卡其色的双层巴士。他们看上去是新兵,刚刚成年的样子,每个人都还对战斗的光荣憧憬不已,在某个人的鼓动下齐声唱起了歌。等他们都坐满,那辆巴士简直不能承载这么多的生命力,看上去摇摇晃晃的。

      阿不思再也睡不着了。车子缓缓驶向一条湍急的小河,前面的新兵开始分流,英军往左,法属殖民地士兵过桥直行。不远处出现了传说中的泥沼,积水路面架了木板栈桥,有人肩扛着大麻袋在上面走,看上去就像一群蚂蚁。接下来是几个人烟稀少的小村庄,几段废弃的铁轨,一串串望不到头的货运轻火车,两个被派出来抢修路面的小分队。还有一队威风凛凛的马车,因为卸载了货物而一身轻松,一路朝他们小跑过来,在道路中间留下小山一样的粪便。前面的新兵都捂住了鼻子,又笑闹了一轮。

      “今天没有开火。”司机喜滋滋地说,“看来酸菜佬[1]也放了阴天假。”

      “你怎么知道?”

      “这里很接近前线,平日里能听到炮声。”

      树林和灌木丛也远去了,眼前只有青色的泥土、鸦黑色的枯枝和铁丝网,听说路是昨天才刚被抹平的。他们在一台废弃坦克跟前歇脚,等司机去草丛里方便。新兵们激动极了,争着去摸坦克,也不在意它是没开上战场就损坏的残次品。要是他们有一台照相机,准想留下一张纪念照片。

      新兵们在营地的铁门前下车,整理自己的衣角,然后由一个等候多时的军官带了进去。他们和阿不思挥手告别,感谢他一路的陪伴。

      那些年轻人,如果他们的目光和阿不思一样敏锐,就会发现对面驶来的车是截然不同的。它们装满从前线下来休假的士兵。新兵主动和他们打招呼、吹口哨、鼓掌,但他们给不出热烈的回应。那一张张疲惫而侥幸的脸勉力挤出一个笑容。接连几辆车都是这样,仿佛这就是他们的命运,去时满脑子荣耀与梦想,回来时虽然只过去了几个月,却彻底失去了青春。

       


 

      沃克斯豪尔停在伊珀尔市指挥部厚重的石墙拱门前。迎面走来的军人约摸六十岁上下,身材结实,有一张宽阔的脸,一对下垂的眼睛,眼角三条深深的沟壑。他的鼻子比照片上还要令人难忘,又长又直的鼻梁像是被尺子校准过,又像一座无法翻越的山脊,鼻孔很细,气息悠长。阿不思摸摸自己几经磨难的歪鼻梁,自嘲地笑了。这人的嘴完全被厚厚的灰白色八字胡覆盖,他微微翕开嘴唇时,阿不思差点没有注意到他在说话。

       “黑格勋爵。”阿不思伸出手。

      保持礼貌对牛津出身的陆军元帅而言并不难,但也仅止于此了。阿不思知道他在前线的名声:拒绝法国人的指挥,和首相也有矛盾,要打到海岸线去,解放被德军潜艇威胁的海域。这一切雄心都藏在庄重刻板的面目下。黑格用几不可辨的声音回应一句“邓布利多先生”,转身走进指挥部,示意阿不思跟上。

      一路上不断有执勤的士兵向元帅行礼,同时向阿不思投来疑惑的眼神。疑惑还算是最友好的表现——有些十八九岁的年轻人分明对他怀着敌意。

      “不用在意他们怎么看你,他们也恨我。”黑格用四平八稳的调子说,“不过,你穿得太像文官了,要么就是个教授什么的。”说到“教授”这个词,他短促地笑了一声。

      “在我工作的地方,他们确实叫我教授。”

      “那就不奇怪了。他们是被自己的教授骗上战场的,对这个群体尤其憎恨。那些家伙自己躲在后方,鼓动没有成过家的学生用生命报效祖国。小心点,他们可能会想送一只死老鼠到你的床上。”

      他们进入挂满地图的办公室,锁上门。黑格坐在靠窗的书桌前,点燃了一支烟。

      “我的时间有限,邓布利多先生,所以我就实话说了。我不明白为什么首相一定要让我来接你。我们这里有很多上尉,甚至上校,有什么需要的,随时可以提。”

      “那么我也长话短说。我们希望了解我来历的人越少越好。通常情况下,我们的部长会和贵方首相对接,而在整个军队里,阁下是唯一知道这个秘密的人。”

      “是啊,保密。”黑格哼了一声,“我听过这些说辞。邓布利多先生,你相信上帝吗?”

      “我相信梅林。”

      “你还是很会绕圈子。梅林可以被算成基督教的先知。只要你相信上帝,世界上任何历史和传说都是上帝的杰作。”

      “不管几天前的那起事件是不是上帝的安排,它首先是莫甘娜[2]的安排。”

      “你眼前的这支军队,可能是所有军队中最擅长亵渎神明的。来自苏格兰的詹姆士一世可能是最后一个相信巫术的英格兰国王。他认为自己的船遭到了女巫诅咒,那是三百多年前的事了。上个世纪,除了迷上魔法传说和仙灵画,我们还淹死了一个所谓的男巫。不过任何一个有理智的人都不会把那种指控当真。”

      “我明白了,阁下是需要一点证据。想来点茶吗?”

      没等黑格有所反应,阿不思先取出硌得他后背生疼的魔杖,对准桌上的茶壶。第一下是清洁上面的灰尘,第二下是为它注入水和茶叶,挥完最后一下,壶盖自动跳上壶身,倒出的已经是冒着热气的锡兰红茶。

      黑格的信仰或许遭到了颠覆,但他肯定是最不动声色的背教者。他立刻恢复了镇静:

      “是的,泡茶,你们一定能省掉不少雇用仆人的钱。”

      “看来我的表演不能让阁下满意。我可以开窗吗?”

      “当然。”

      阿不思确认了窗外没有闲杂人等。 “云缭雾绕——”

      雾气从杖尖窜出,朝庭院里扩散。窗前成了白茫茫的一片。雾越来越浓,越来越重,遮蔽了远处教堂的塔楼和山谷,先是一层轻纱,随后城市的天穹变成了一粒珍珠,四面封锁了人的视线。路过的士兵开始啧啧称奇,议论着这样的天气下,德国人也无法行军。

      再看黑格时,他面色苍白,胡须在粗重的呼吸间颤动。

      “有没有可能,”他咽了一口唾沫,“上个月的雨,也是德国的巫师……”

      “阁下不必多虑,据我所知,能以一己之力引起城市范围内小气候变化的巫师非常少,可能全世界不超过……五个,我确定的有三个。”

      “对……首相说你是最好的。”

      他露出了他们见面以来第一个真正友善的微笑,只是它过于惨淡,让那一对下垂的眼睛威严尽失,甚至显得有些可怜。阿不思感觉到一种久违的快意——从霍格沃茨毕业后,再没有人让他证明过什么。

      “请允许我回归正题。据我猜测,几天前的异常天象极有可能是一位巫师所为。既然他已经能做到这种程度,我们不妨称他为一个世纪以来最强大、最危险的黑巫师。那天要不是他最后罢手,伤亡就不可预计了。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阻止他之后的行动。”

      “你打算……怎么对付他?你要上前线吗?”

      “当然,我会上前线。我斗胆揣测了阁下的愿望……”黑格的眼里闪烁着危险的光,阿不思觉得自己应该立即掐灭一切不切实际的幻想。“不,魔法不是万能的。魔法有自己的运行法则,我无法解释清楚这一切,但希望自己的表现能够换取阁下的信任。我不能起死回生,甚至不能逆转某些永久的黑魔法伤害,只能全力闪避。我不能治愈所有士兵,尤其是当他们的胸口当场被炸开一个窟窿的时候。我不能一个人划出让整个伊珀尔前线刀枪不入的结界,但是我能让德军的侦察机看不见这栋指挥部。要是这里弹尽粮绝,我也不能凭空变出食物,但是我可以让士兵们吃得比过去更饱。最后,最重要的是,我不能为你们杀了他。我会阻止他为德军充当额外火力,不过到目前为止,他造成的伤亡还不如一台服役三天的迫击炮。我理解,我理解,”他举手制止这位元帅打岔,“尽管如此,我也会阻止他的阴谋。如果士兵们需要一点‘神迹’来安抚绝望的灵魂,我的底线是不对人造成伤害。”

      “要不是你的口音毫无问题,我差点听不出你是个英国人。‘不对人造成伤害’,对你来说,德国人和我们是一模一样的吗?”

      “阁下似乎在指责巫师群体缺乏国族意识,这显然是个误会。每届魁地奇世界杯,我们都希望自己的国家队胜利。魁地奇是一种运动,类似马球。”

      他们相视一笑。黑格是个马球狂热分子。在他被任命为陆军元帅的当天,报纸上用了大幅版面报道他作为英格兰军方代表参赛的事迹。喜欢最优雅的运动,指挥着最血腥的自杀式攻击。

      “也有巫师出于爱国心参与了这次战争。不过,我始终不希望这种情感成为杀人的借口。不到必要之时,我不会使用带攻击性的咒语。”

      黑格点燃第二支烟,半晌,才说道:“他们派了一位圣人来,不是吗?”

      “我们那边的通用说法是‘白巫师’,不过我并不赞同。至于‘圣人’,我更是不敢当。”阿不思对着手中的茶杯苦笑,“前几日折伤联军的雷火咒,曾经的威力只有这一半大小,是我提出了改进的建议。当然,它的反咒也是我的发明。”

      黑格看阿不思的眼神,就像是这个巫师会立即将整座城市送进烈火地狱。在那双精明的小眼睛眯起又睁开的几十秒内,他找回理智,放下了搁在配枪上的手。他大概想通手枪无法解决巫师带来的威胁,于是性格中的另一面醒了过来。一个无畏的勇者,最擅长利用危险的事物:枪,刺刀,战斗机和坦克。黑格就是这样活着,将会一直这样活下去。只要阿不思没能夺走他的生命,就会是他的下一把武器。

      人们很容易被阿不思温和的神情欺骗,忘记他是戴着透视镜看人的。所有人的一切动作,在他这里都有模模糊糊的目的,也都可以为他所用。他很少用上摄神取念的咒语,在对方的念头形成语言和图像之前,他就能有所感知。这种天赋简直让人恼火,因为他的脑海里满是别人的计划,别人的渴望,它们有时喧闹无比,有时又愚不可及。 黑格的这一种计划——他一时说不上来自己的反应究竟是鄙夷还是不安。毕竟,透露自己在雷火咒中的作用,也是有意为之。在返回英国之前,他总归得用上一个强效的遗忘咒,让他知道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们的第一次对话在令人心惊的坦诚中结束。陆军元帅为他展开地图,指明附近的地形、哨点、堑壕、训练场和士兵之家;告诉他军队的编制、士兵的作息和调休安排;为他讲解德军攻击波的规律,还宣布他拥有在军营和前线随意走动的自由;为他安排住所,又派了一个二等兵杰森来跟着他——或者监视他——尽量满足他生活上的需求。作为回报,阿不思答应用魔法加固英军用的防毒面具。据说在这方面,酸菜佬的技术一直比他们强。

 

     

 

      阿不思在指挥部西翼的半地下掩体里给埃弗蒙德写信。房间只有一扇小气窗,让人想起霍格沃茨的魔药教室。好巧不巧,窗口出现一只褐色的猫头鹰,遮住了本就昏暗的光线。然后是第二只,第三只,其中一只嘴里叼着羊皮信封。它们在窗棂上站了一会儿,好奇地审视着阿不思,后又盘旋而上,到达半空后调头往东,排成松散的一字队形。

      这附近有一只猫头鹰大军,他在出发前就有所耳闻。它们在光天化日下传递着信息,麻瓜们实在无法假装没看见。近日德军射杀了不少飞进堑壕的猫头鹰,对方的巫师一定走漏了风声,不过市民都忙着留心侦察机和大炮,对这看上去无害的生物习以为常。上千名巫师卷入了这场战争。有人报名参军,更多的是在前线救治伤员,获取情报。在这次雷火咒之前,麻瓜媒体就曝光过一些疑似黑魔法伤害的事件。黑暗生物也在蠢蠢欲动,有一种尤其凶恶的阿拉伯食尸鬼[3],它们夜间会到哀鸿遍野的前线和墓地猎食。陈尸的沼泽养活了吸血章鱼,被咬的麻瓜只将它当作一种疫病。趁麻瓜睡觉的时候,巫师就集体出动去对付它们,还要捡回战场上奄奄一息的伤员。还有毒气。那是麻瓜的杰作,可巫师们担心九头蛇[4]在其中也有份。

      一年前,阿不思收到了一封匿名信,向他请教一个黑魔法解咒的问题。字迹是用咒语处理过的,阿不思可以让它原形毕现,但是他选择了保护那个人。他没有追问那是谁,却追踪到那头猫头鹰的去向——凡尔登。回信热情地表示了感谢,并送上一份来自法德边境的糖果特产。阿不思哑然失笑,这一定是个知晓他口味的机灵学生,他在脑海里把备选名单缩短到了三四个人。信上还说:“教授,我们真是乱成了一锅粥,要是你在这里就好了。”

      又一年的冰雪融化,有一位霍格沃茨的毕业生牺牲了,阿不思仍然坐在办公室里,回复着从前线送来的零星信件。一个心直口快的格兰芬多在课堂上追问:“如果法律禁止我们去对抗黑魔法,那黑魔法防御术的意义何在?”

      能言善辩的教授陷入了沉思。他最后说:

      “法律没有禁止我们对抗黑魔法,它只是认为我们巫师需要量力而行,毕竟生命是我们最宝贵的财富之一。如果有一个成年人认为目前的法律法规是错误的,那说明他衡量了麻瓜的生命价值,愿意为它冒险,也相信自己能对人类历史上最残暴的战争产生一定的影响。”

      “听上去那就是你,教授。”

      那个学生盯着他,眼睛就像黑夜里的月光石一样明亮,而阿不思只是摇头。那堂课后,许多人开始怀疑他才是巫师志愿者背后的组织人。他们听过各种传言,比如阿不思多次拒绝魔法部的邀请,否则他现在至少是法律执行司司长,又说不定已经成了魔法部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部长。他被描述成一个持异见的年轻领袖,埃弗蒙德不得不象征性地监视他的通信,结果真的发现亨利·波特来信请求他的公开支持。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这是多么荒谬。他根本什么都没做过,配不上他们的怀疑和称赞。

      阿不思对反抗魔法部不感兴趣。从前有个金发的少年恋人蛊惑他,说他是个天才,而“天赋只能是混乱无序的漩涡,不应该受到任何约束”[5]。他至今没有学会在这个问题上谦逊。他不会任由自己的天赋胡作非为,但也只遵循自己的规则,至于法律的条文、大人物的命令,在要紧的事情上从来没有约束力。他从未把自己的不作为归因于魔法部的规定。只要他想,他能立即联系上那几个巫师的秘密组织,收获他们的信任,甚至成为他们的领袖。他难道会害怕失去霍格沃茨的教职吗?自然,十八岁之后,他每一年都在城堡度过圣诞节,那是他的家。安稳生活的表象,学生的尊敬——他沉醉其中了吗?他能感觉到自己指尖源源不断的力量,它在体内苏醒、躁动,像海面上血红色的日出,将他推向一项目标清晰的事业,可是他做不到。每当一种渴望快要从血管里爬上肌肤时,他总是听见一个声音,一个名字——

      阿利安娜。

      这四个音节是世界上最强大的“万咒皆终”。它们扑灭了他的自信,比起普通人本就摇摇欲坠的自信受挫,一个天才无可动摇的自信一旦熄灭,会造成更为严重的后果。它似乎一去不复返了。这是阿不思的秘密:他不仅不信任自己,也对自身以外的人和事充满怀疑。他否定过去,然而在内心深处,他没有当下。他成不了领袖,毕竟领袖必须相信自己的所作所为。而他只是被一种焦虑占据了心神,他一再帮人、救人,只是为了让自己分心,以免自己再去害人,以免自己的一切行为都只是沽名钓誉的阴谋。可是,十八年过去了,那股虚无感并没有散去。 

      直到埃弗蒙德部长找上门,让阿不思破坏自己亲手制定的法律,当然,只有阿不思一个人能这么做。

      “阿不思,难道我会错误地以为自己能阻止所有巫师蹚这趟浑水?只需要管住大部分人就够了。有的人没法为自己做下的事情善后。这就是《保密法》的意义,但是阿不思,你不一样,对于天才,管束平庸者的法律只是累赘。

      阿不思不记得自己的回应是什么,又是怎样被当成了谦辞。那番话太过耳熟,让他有了片刻失神。这一次,他终于坐立难安。雷火咒曾是他们(一个让他头晕目眩的词)的咒语,他需要做点什么。如果一条生命因他而死,救助五十个人够不够赎罪?五百个呢?五千个呢?而那些生命,对他而言又意味着什么?他怜悯他们,可他们足以——

      阿利安娜。

      她瘦弱的身体倒在地板上,他的亲妹妹,一朵被狂风摇落的小白花,用她多灾多难的短暂生命否定了他残酷的信仰。本来应当一同承担罪责的人消失了,只有他一个人以为他会留下来。十八年后,他们恶的果实现身。士兵们无助的脸从火焰里消失。隐秘的罪人成了战争中的新人——

      阿丽安娜,她只是想来帮帮忙,却踏进了一个对她来说太过险恶的战场。

      阿不思从椅子上跳起来。他刚刚又陷入了焦虑。循着猫头鹰的踪迹,他走出指挥部的庭院,想立即着手做点什么。

      雾气散开了,空气里的一切清晰可感,被炮火反复轰炸的城市更显满身疮痍。他在城中心的布料交易市场歇脚,这栋建筑是巫师们私下的笑谈,因为麻瓜曾经喜欢从钟楼顶部往下扔黑猫,以为那些可怜的小动物是黑魔法的使者。现在它和圣马丁大教堂成了两块巨大的牙雕板,只剩下两块立面、几扇尖形拱门和玫瑰窗的骨架,仿佛一双双被挖去眼珠的眼睛。他经过那些焦黑的、还屹立不倒的建筑。它们还能派上用场,被用来作营房、库房、牢房,里面隐隐约约传来哭喊声。一群衣衫褴褛的囚犯并排站在铁门前,巴巴地望着路人,渴望用他们已经没用的军靴换一块硬邦邦的面包。他分给他们一些饼干。他向东穿过梅南门,看见一群被压着进城的德军战俘。前面领头的是媒体,在拍摄英军士兵为战俘点烟的友好画面。

      在城外的废墟,阿不思再次捕捉到猫头鹰的身影。这一只通体是雪白的,它似乎感受到魔法的力量,落在他的手臂上,亲昵地啄着他的手指。他召唤出传信的守护神,银白色的凤凰追随着猫头鹰,融入旷野尚未消逝的天光。

      他等得不算久。第二天早晨,他在指挥部附近的隐蔽处散步,耳边突然传来像是汽车熄火的一声轻响。百米之外的杂草间凭空出现一个高挑的人影。这位青年巫师穿着一身医生的白大褂,模样一丝不苟,就算是在麻瓜群里也毫不显眼。他大步走来,片刻之间,那头棕褐色的鬈发和一张英俊的窄脸近在眼前。

       “忒修斯,好久不见。”

       “邓布利多教授,我一眼就认出了凤凰守护神!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你,我实在是……”

      忒修斯·斯卡曼德显然觉得拥抱比一个形容词更符合当下的需求。


-------------------------------第一章完------------------------------------------


[1] Kraut,即德式酸白菜Sauerkraut,“一战”期间流行的对德国人的蔑称。

[2] 《亚瑟王传奇》中的邪恶女巫,梅林的对头。

[3] 罗琳原著中的食尸鬼基本是无害的生物,不过这里引用的是阿拉伯神话里的凶恶品种。

[4] 即Lernaean Hydra,希腊传说中被赫拉克勒斯斩杀的水生生物,血和气息都有剧毒。

[5] 化自《青年莎士比亚》中马洛的台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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